七零年的冬至,冷得像是要把天地都冻裂。
天还没亮,辽河面上的冰层就泛着青灰色的光,寒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户上“沙沙”响,像是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
张义芝家的土坯房里,灶膛的火刚生起来,青烟顺着烟囱飘出去,没一会儿就被北风刮得没了影。
俊英缩在炕角,额头上却沁着一层冷汗。
她怀了九个多月,这几天夜里总睡不安稳,肚子坠得慌,连翻个身都得咬着牙。
刚想喊张义芝帮忙倒杯热水,一阵尖锐的腹痛突然袭来,她疼得蜷起身子,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节都泛了白。
“妈……妈!”俊英的声音带着颤,有些虚。
张义芝正蹲在灶坑前烧火,听见闺女的喊声,手里的柴火“哐当”掉在地上。她趿着棉鞋跑进屋,掀开炕上的挡风帘子就看见俊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冷汗把额前的碎发都浸湿了。
“咋了这是?是不是要生了?”张义芝慌得手都抖了,赶紧摸了摸俊英的肚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么冷的天,咋还出汗了?”
俊英咬着牙摇头,腹痛一阵比一阵紧,她喘着气说:“娘,我……我好像不行了,肚子太疼了……”
张义芝心里“咯噔”一下,她伺候过邻里邻居的好几个产妇,知道这阵仗不对劲。“别慌别慌,妈这就带你去医院!”
她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邻居李婶子,“李婶!快帮俺搭把手,俺家俊英要生了,得去盘山医院!”
李婶子刚穿好棉袄,听见喊声赶紧跑出来:“这天寒地冻的,咋去啊?连个自行车都没有!”
张义芝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也得去啊!俊英疼得厉害,万一出事咋办?”
“找公家吧,”李婶子出主意,看看工农兵商店拉货的车能不能帮忙送一下。
张义芝掀开炕帘看了一眼俊英,这个时候,老大月英也不在家,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她婶子,你帮我照看着俊英,我去工农兵商店碰碰运气。”张义芝说完,边穿大衣边往外跑。
“你可快去快回啊,我自己一个人不行啊……”李婶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带了哭腔。
“没事儿,婶子,我自己稳当稳当就好多了……”俊英有气无力的安慰李婶子。
“傻闺女啊,那不是你能稳当好的,人命关天啊……”李婶子急得在屋地里转圈圈。
张义芝一口气跑到了工农兵商店,刚进门,迎面就是俊英的像章柜台。
“四姨,你咋来了,俊英咋样啊?今天咋没来上班呢?”俊英同组的曹素清,是张义芝妹子家的大闺女,看见了张义芝进门,大老远的招呼她。
张义芝看不清楚谁是谁,一下子扑过去,喘了口气才说,“俊英快生了,吓人虎道的,得去医院……”
她这一嗓子,把周围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的,素清,我给你看着柜台,你去找孟主任出车,”糖果组的组长张姐岁数大,有主意,吩咐道。
曹素清急急的往后院的办公室跑,去找主任,张义芝跟在后头。
孟主任看张义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猜到俊英要生了。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边跑边喊司机,“大刘,快,送刘俊英去医院……”
商店的汽车司机大刘,刚和装卸工卸完猪肉,听见孟主任的喊声,二话没说,转身进了驾驶室。
“送医院,稳当点儿,她男人在部队呢,咱可不能二乎……”孟主任跟着也上了车,回头交代曹素清,“别慌,我们送俊英去医院,你快去给八一大队夏书记打个电话,告诉他赶紧给德昇发电报,他媳妇儿要生了!”
曹素清答应着,去办公室给德麟打电话。
“你俩能抬动吗?不然我也去吧?”装卸工小张扒着车门问。
“快点快点都上来,”孟主任招手。
小张扶着张义芝坐进了副驾驶带路,自己跳上了后排座。
张义芝总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汽车进不去,只能停在胡同口,几个人下了车往俊英家跑。
俊英已经咬着牙,收拾好了待产的零碎东西,都装在一个包袱皮里,李婶子提着。
又一阵剧痛袭来,俊英浑身瘫软,没有了一丝儿力气。
李婶子和张义芝一起,把俊英裹得严严实实。三层棉袄,外面还套着张义芝的棉大衣,连头都用围巾包起来,只露着两只眼睛。
大刘和小张还有孟主任,合力攥着被角儿,把俊英抬进车斗里。
俊英躺在汽车的车斗里,身下垫着厚厚的木头壳子,可还是觉得冷,腹痛像潮水一样涌来,她咬着围巾,不让自己喊出声。
汽车在雪地里颠簸着,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张义芝坐在俊英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俊英,再忍忍,快到了,郝大夫肯定有办法。”
俊英闭着眼睛,点点头,心里却慌得很。她想起德昇,昨天德昇还在部队给她来信,说再过几天预产期了,就能回来陪她待产。可谁能想到这个小孩儿,这么急着来到世上,现在她要是出了事,德昇该咋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没见过孩子的模样呢。
盘山医院离的不太远,也就五六里地,大刘小心翼翼的驾驶着汽车,不敢颠簸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
汽车停在医院门口,孟主任和张义芝赶紧跑着去挂号。大刘和小张合力把俊英抬下来,往妇产科跑。李婶子背着包袱跟在后头。
妇产科的门虚掩着,郝大夫正在写病历。她是盘山医院的有名的接生大夫,五十多岁,头发有点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却很沉稳。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看见脸色惨白的俊英,赶紧放下笔:“快,躺到床上去,我看看。”
郝大夫给俊英做了检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对张义芝说:“婶子,情况不太好,产妇是难产,胎位不正,得赶紧准备手术,不然大人孩子都有危险。你赶紧联系家属,让孩子爹过来签字。”
“签字?”张义芝懵了,“德昇还远在部队呢,就是联系上,也赶不回来啊?”
“赶紧打电话,发电报,媳妇儿都要生了,得让他回来,让他赶紧过来。”郝大夫一边准备手术器械,一边说,“我先给产妇打催产针,争取点时间,你快去!”
张义芝不敢耽误,跌跌撞撞地跑到医院门口的邮局。
天冷得像冰窖,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手指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