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生得白净,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际,发梢还系着浅粉色的绒线。
秋月的手里捏着块天青色的绣花帕子,指尖轻轻捻着帕角,咳嗽时肩膀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像张宣纸,只有嘴唇还透着点浅红。
庆云赶紧低下头,继续翻谷子。他知道自己和秋月隔着云泥之别,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可不知怎么,那道目光总落在他身上,像温水似的,烫得他后背发紧。
过了半晌,绣楼那边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庆云抬头,就看见那方天青色的帕子从楼上飘下来,打着旋儿,正好落在他脚边。他愣了愣,弯腰捡起来,指尖刚碰到软缎,就觉得一阵细腻的凉。
帕子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红喙白羽,连水波的纹路都绣得清清楚楚,针脚密得能数出每一寸的线,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这……”庆云的手粗得像老树皮,常年握锄头磨出的茧子蹭过软缎,只觉得粘手。
他抬头往绣楼望,正好对上秋月的眼睛。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桃子,慌忙往后缩了缩,躲到窗棂后面,只露出半只垂着的辫子。
庆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帕子放在旁边的石磨上,捋了捋衣角,低着头匆匆往柴房走。
路过的长工老张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石磨上的帕子,嘴角撇了撇,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暧昧,庆云看得明白。
他心里发慌,只当是姑娘家闲得无聊,跟他开了个玩笑,没敢往深了想。
可没过三天,账房先生王胖子就把他叫到了账房里。王胖子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攥着个算盘,见他进来,赶紧放下算盘,搓着手嘿嘿笑,脸上的肉都堆成了褶子:“庆云啊,你小子可是走大运了!”
庆云心里犯嘀咕,站在门口没动:“先生,您找我有事?”
“有事,好事!”王胖子凑过来,压低声音,“东家看上你了,想把秋月姑娘许配给你!”
“啥?”庆云当时就愣了,手里攥着的镰刀柄“啪嗒”掉在地上,铁刃磕在青砖上,溅起一点火星。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脑子里嗡嗡响。
李扒皮是什么人?去年佃户王老三交不起租子,他直接让人拆了王家的房顶,逼得王老三带着老婆孩子逃荒去了。
庆云在李家当长工三年,见过他不少狠辣手段,哪会信他平白无故给好处?
“先生,我……我可配不上姑娘。”庆云结结巴巴地说,手心全是汗,“我就是个穷长工,没地没房,爹娘也不在了,怎么能耽误姑娘?”
“啥配不配的?”王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庆云差点趔趄,“东家说了,你要是应下,就给你二十亩水浇地,再在后院盖三间瓦房,连彩礼都不要你的!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庆云的心跳得更快了。二十亩水浇地,三间瓦房。这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他转念一想,李扒皮向来雁过拔毛,怎么会突然对他这么好?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他咬了咬牙,说:“先生,这事万万使不得。要不,我还是辞了这份工,回老家扛活吧。”
王胖子的脸一下子沉了:“你傻啊?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先生,我意已决。”庆云低着头,声音却很坚定。他虽然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但爹娘的话在耳边响着,做人要有骨气,不能为了好处丢了良心。
那天晚上,庆云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柴房漏风,月光从破洞里照进来,落在他手里攥着的几个铜板上。
这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本来想凑够了钱,就回老家买半亩薄田,自己过日子。
可现在,李扒皮的“好事”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眼泪掉在他手背上,说:“云儿,咱穷不怕,就怕没骨气。”
鸡还没叫的时候,庆云就爬起来了。
他把铜板揣进怀里,卷了铺盖,悄悄溜出了李家庄。
夜色浓得像墨,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声狗叫从远处传来。他沿着田埂往邻村走,心里又慌又怕,总觉得后面有人追上来。
走了两个时辰,天快亮的时候,他躲进了邻村的一座破庙里。白天人多眼杂,打算等天黑再继续赶路。
可他还是没逃掉。当天下午,李扒皮的护院就带着十几个家丁来,把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庆云刚想从后墙跳出去,就被两个家丁按住了胳膊,硬生生拖回了李家堡的李家大院。
李扒皮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青花瓷茶碗,见庆云被押进来,“啪”地把茶碗摔在地上。
茶碗碎了,滚烫的茶水溅到家丁的裤腿上,家丁“哎哟”一声,却不敢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李扒皮指着庆云,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我闺女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敢跑?”
庆云被按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却没低头:“东家,我配不上姑娘,您就放了我吧。”
“放了你?”李扒皮冷笑一声,“现在想走,晚了!后天就给你和秋月拜堂,你要是再敢逃,我打断你的腿!”
庆云这才明白,李扒皮哪里是想给他好处,分明是有别的心思。
后来他才从厨房的张妈嘴里听说,秋月的肺痨最近加重了,大夫说怕是熬不过冬天,李扒皮急了,想找个人给她办婚事冲喜,盼着能把她的病冲好。
家里的长工短工都看遍了,秋月偏偏就觉得庆云顺眼。那天庆云在院子里晒粮食,她看他干活踏实,不像别的长工那样偷奸耍滑,才偷偷把绣好的帕子丢给了他。
没想到,这帕子没拉近距离,倒把庆云吓跑了。
秋月得知庆云被抓回来,哭得更厉害了,病情也加重了,连饭都吃不下,只能靠汤药吊着。
张妈偷偷给庆云送窝头的时候,叹了口气:“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她要是身子好,哪会让东家这么逼你?”
庆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是讨厌秋月,只是怕李扒皮的算计,更怕自己耽误了姑娘。可现在,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