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红线(1 / 2)

转眼临近春节,夏德昇惦念着大哥德麟,向连队申请了探亲假,回家探亲。

寒风卷起他军大衣的下摆,给肩上的红领章镀上了一层薄霜。

他想起临行前同乡战友大张拍着他的肩说:“德昇哥,回家替咱看看咱老家的雪。”

火车哐当哐当地晃了两天一夜,腊月廿九傍晚,德昇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军帽檐上的积雪尚未拍掉,就看见大哥德麟赶着马车等在车站外,远远的看见他,使劲地挥手。

“德昇!你可算回来了!”德麟的嗓门带着冻哑的粗粝,抢过他的军绿色挎包:“快上来,爹这阵子总念叨你,还得是部队的灶火养人,看你这腰板儿,挺得跟白杨树似的。”

暮色苍茫,德昇坐着大哥赶的马车进了村,一幢幢的土坯房错落有致,升起袅袅炊烟。

夏三爷听见马车的铃铛在冻土间的回响,扶着窗框往外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是德昇!穿军装回来喽!”

“爹,娘,我回来了!”德昇大步迈进了堂屋。

夏三爷挣扎着要下炕,被夏张氏按了回去,老太太用袖口擦着眼角,手指颤抖地摸着德昇肩上的红领章:“瘦了,也黑了……部队苦不?”

“不苦,也不累,”德昇抱住了夏张氏的双臂:“娘,你和爹还好吗?”

夏三爷激动地点头:“好,好,小雪军都出生三个月了,跟你小时候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炕上,红布襁褓里的雪军正吧嗒着嘴,好奇地看着他们。

德昇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这是大哥德麟的第三个女孩儿,身上的百家衣针脚粗糙,却浆洗得干净。

德麟蹲在灶坑前添柴,嘿嘿笑着:“小丫头赶上好时候了,你嫂子生她那天,正好下第一场大雪。”

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庞,和眼睛里的兴奋。忽然压低声音说:“对了,爹让你去看看桂珍二姐。”

德昇逗孩子的动作顿住了。

桂珍二姐是他童年记忆里最悲情的一抹亮色。

“唉,”德麟媳妇童秀云叹了口气:“桂珍二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法过。老吴头儿,就是武装部那个瘸腿的复员军人,托人说的亲。如今进了厂,在县城分了公房,也算有个依靠。”

桂珍带着儿子红利,一直住在童秀云的娘家童家窝棚。

红利的体质弱,三天两头生病,赤脚医生开的草药熬了一锅又一锅,孩子的小脸还是蜡黄蜡黄的。

有次红利半夜发烧,直说胡话,桂珍和秀云抱着孩子往盘山医院跑。

从童家窝棚到盘山医院不太远,路却不好走。深更半夜找不到马车,两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

黑沉沉的夜路上,只有焦急的脚步声和孩子微弱的呻吟。路边的树影张牙舞爪,像要把人吞下去。

一路奔波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抵达医院。

秀云抱着孩子去找大夫,桂珍累得直挺挺倒在走廊的椅子上。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洗的发白的军装,叫醒了桂珍。“同志,这里睡觉容易着凉,要不你去观察室躺着吧。”

桂珍看着他穿着的军装放了心,迷迷糊糊的跟他进了观察室,爬上病床,倒头便睡。

秀云给孩子办好了住院手续,扎上了点滴,红利的烧退了,安稳的睡去。

忙完了,秀云才想起桂珍来。她把红利交待给护士,跑出来找桂珍。

观察室里,桂珍沉沉的睡在病床上。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个男人在打盹。

秀云悄悄走过去,男人闻声醒了。指了指桂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秀云明白了,点了点头,悄声告诉他红利的病房号,转身退了出来。

男人站起来送她,秀云惊奇的看见,他的走路姿势有点儿瘸。

她的心里一阵可惜。

桂珍从王家出来转眼已三年,虽然在秀云的娘家童家窝棚不用担惊受怕。可明显的,她的腰弯了,头发也白了大半,才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比村里五十岁的大婶还要苍老。

秀云看着心疼,背地里总叹气:“这娘俩,真是没个盼头了。”

转机出现在那年冬天。县武装部的老吴头儿托邻居王婶来说亲。

王婶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搓着手走进秀云的娘家,桂珍和秀云正坐在炕桌前纳鞋底。红利和穗儿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双黑溜溜的眼睛。

“他二姐,”王婶把烤红薯分给俩孩子,坐在炕沿上搓了搓冻红的手,“有个事儿,我寻思着该跟你说道说道。”

桂珍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却还是挤出个笑脸:“婶子您说。”

“就是武装部那个老吴,吴德山,你认得不?”王婶看着她的眼睛,“那人是复员军人,早年打仗伤了腿,落了点残疾,走路有点瘸。不过他人实诚,在武装部干了快十年了,是公家的人,每月有工资,吃商品粮。”

桂珍的手顿了一下,针线在布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洞。她听说过老吴头儿,盘山农场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只是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

“老吴头儿?”秀云的眼睛亮了。

“婶子,我......”桂珍低下头,声音细若游丝,“我带着个孩子,又是这情况,配不上人家。”

“你这傻丫头说啥呢?”王婶拍了拍她的手,“老吴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他知道你的情况,托我来问的时候就说了,要是你愿意,小红利他当亲儿子疼。他说他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太难,想给你娘俩搭个伙,有个依靠。”

桂珍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砸在手里的鞋底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这些年她咬着牙硬撑,从不在人前掉泪,可“依靠”这两个字,像根针轻轻挑开了她紧绷的神经,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辛苦,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王婶没催她,只是默默递过帕子。小红利啃着烤红薯,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娘,伸出小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娘,不哭。”

那天晚上,桂珍抱着孩子坐了半宿。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翻来覆去的想着王婶说的“依靠”,心里像揣了个暖炉,慢慢热了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再婚,但带着孩子,条件好的人家看不上,条件差的又帮不上忙,她早已断了念想。可老吴头儿的出现,像黑夜里的一点光,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过了几天,桂珍让王婶回了话,说愿意见见。

第一次见面约在盘山农场的国营饭店。桂珍特意穿上了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蓝布褂子,给小红利洗了脸,梳了头发。

老吴头儿早早等在门口,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