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们来了,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把她们领到靠窗的桌子。
他走路时左腿确实不太灵便,但腰杆挺得笔直,看人时眼神很温和。
“想吃点啥?”老吴头儿把菜单推到桂珍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让孩子也吃点好的。”
桂珍恍惚间,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洗的发白的军装,不太灵便的腿,还有温和的眼神。她想起来了,几天前,医院的走廊里,让她去观察室睡觉的那个人。
只是她醒来之后,急着找孩子,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桂珍没看菜单,小声说:“简单点就行,不饿。”
老吴头儿没听她的,点了两荤两素一个汤,还特意给小红利要了碗鸡蛋羹。“孩子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他看着小红利,眼神里带着笑意。
红利有点怕生,躲在桂珍身后,偷偷打量着老吴头儿。
老吴头儿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纸包着的糖块,递到红利面前:“拿着吧,甜的。”
红利看了看桂珍,见她点了头,才怯生生地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那天,谢谢你……”桂珍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什么的,举手之劳,你看我这腿……”老吴头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阴雨天就有点儿抽筋的疼,我也是去拿药的。”
“挺巧的。”桂珍低下头,红了脸。
“呵呵,可不是嘛,你放心,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也没结过婚,咱就一个人,就是这腿……”他顿了顿,“国家对咱挺好,有残疾证,吃药看病的不花钱……”
桂珍的脸更红了,头快低到了桌子上。
那顿饭吃得很舒服,老吴头儿没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给孩子夹菜,提醒桂珍慢点吃。
结账时,他掏出钱包,数钱的手很稳,左手的食指缺了一小截,也是早年打仗留下的伤。
从饭店出来,老吴头儿送她们到城门口。
“我知道你不容易,”他看着桂珍,眼神诚恳,“要是你愿意,以后我来照顾你们娘俩。我没啥大本事,但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桂珍低着头,看着自己冻裂的手,半天没说话。
去童家窝棚的大马车来了,她抱着小红利上了马车。
马车跑出老远,桂珍回头看了一眼,老吴头儿还站在原地,阳光里他的身影不算高大,却让人觉得很踏实。
后来他们又见了几次面。老吴头儿每次都带着小礼物,有时是块花布,有时是两斤水果糖,都是给红利的。
他从不提桂珍的难处,只是默默帮她做些事:修好了漏风的窗户,给屋里糊了新的窗纸,还托人在沈阳买了斤红糖,说给红利补补身子。
红利渐渐不怕他了,会主动喊“吴叔叔”,会把自己用狗尾巴草编的毛毛狗给他看。
有次老吴头儿来,红利拿着个缺了角的苹果跑过去:“叔叔,给你吃。”老吴头儿蹲下来,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真甜。”那是他托人捎给桂珍的。
开春的时候,桂珍带着老吴头去了夏三爷家,算是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没有大操大办,就请了王婶和几个相熟的邻居,在老吴头儿的宿舍里吃了顿饭。那天三爷破例喝了白酒,脸红红的,流了满脸的泪。
桂珍牵着红利,挎着蓝粗布的包量皮,搬进了老吴头的宿舍。
老吴头儿的宿舍,在农场武装部的后院。是一间十平米的办公室,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他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眼神明亮,笑容灿烂。
婚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又安稳。老吴头儿话不多,但心细。
每天早上他都起得很早,把炉子生好,熬上玉米粥,然后才去上班。
晚上回来,总会顺路买些菜,有时是一把青菜,有时是块肉,说给孩子改善伙食。
他从不提桂珍以前的苦,只是在她累的时候默默接过她手里的活,在小红利生病时跑前跑后地照顾。
秋天的时候,农场里的制绳厂招工,老吴头儿听说后,跑前跑后地帮桂珍报了名。
“你去厂里上班吧,”他对桂珍说,“有份工作,自己手里也能有点钱,心里踏实。”
桂珍一开始有些犹豫,她没读过多少书,怕干不好。
老吴头儿鼓励她:“没事,慢慢学,啥活儿不是人干的?实在不行,我养着你们娘俩。”
面试那天,老吴头儿特意请了假,陪着桂珍去了工厂。他站在厂门口等她,手里揣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见她出来,紧张地问:“咋样?”
桂珍点着头,眼里闪着光:“说让我下周一来上班。”
老吴头儿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太好了!晚上咱包饺子吃!庆祝庆祝!”
桂珍进了厂,每月能领到三十多块工资,虽然不算多,但足够她和红利的开销了。
老吴头让她把钱自己存起来,“手里有了过河儿钱心里踏实。”他说。“咱家过日子用不上你的钱,有我呢。”
桂珍干活麻利,又肯吃苦,厂里的师傅们都喜欢她。有次车间主任夸她:“桂珍这活儿干得,比老工人都强!”
更让她高兴的是,年底的时候,农场里分公房,因为她们是双职工家庭,分到了一间带小院的平房。房子不大,但窗明几净,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比以前的土坯房强多了。
搬家那天,老吴头儿请了武装部的同事帮忙,把行李一件件搬到新房。
小红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兴奋地喊:“我们有新家啦!”
桂珍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新家具,看着老吴头儿正弯腰给同事递烟,看着红利欢快的身影,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晚上,一家三口坐在新炕上,老吴头儿给红利削苹果,桂珍缝着刚买的新床单。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院子里的月季花悄悄开了,空气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红利娘,”老吴头儿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红利,看向桂珍,“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桂珍点点头,笑着擦了擦眼角。她想起那些在风雨里奔跑的夜晚,想起灶膛里熄灭的火星,想起他塞给她的烤红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她知道,苦日子已经暂时过去了,从今往后,她有依靠了,她们娘俩,终于有个安稳的家了。
转年,夏桂珍和老吴,给红利添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取名大华。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春天的气息,屋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照亮了一家人脸上的笑容,也照亮了往后漫长而安稳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