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他却要死在这疯狂的年代。
他被一脚踹倒在泥水里,身体一动不动,只留下一摊血迹和满地的脚印。
几个胆大的红卫兵用滩泥草草掩盖了他的身体,匆匆逃离现场。
高远的天空,乌云压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也在为这个曾经的农场守护者默哀。
韩庆年死后,盘山农场的辽河流域治理工程陷入停滞。
韩庆年的死讯,被刻意隐藏起来。半年后,德麟才从喝醉的红卫兵杨友来口里打听出来。
冬至那天,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雪粒子混着冰碴儿,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又被风卷着,在宿舍楼下旋起齐膝深的雪垛。
夏德昇收到了大哥德麟的来信。
整整一页纸,只写了七个字:表哥韩庆年死了。
德昇盯着那七个字,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疼。
他知道大哥和韩表哥的感情很深。
他想象不出大哥是怎样写下的这行字。
德昇忽然懂了,真正的悲伤不是嚎啕大哭。
是像此刻这样,嗓子眼发紧,脑袋里一片空白,连掉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种钝重的、无声的轰鸣。
德昇从床底下摸出篮球,褐色的胶皮已经磨得发亮。
那是他去鞍山念书的时候,大哥德麟送给他的礼物:一只篮球,一个军绿书包,还有一只钢笔。
大哥说:“想哥了就打球,出一身汗,啥愁事都忘了。”
后来德昇真就凭着这球,在鞍山钢铁学院的篮球队打了主力,当上队长,每每训练到精疲力尽,就觉得大哥的手还搭在他肩上。
德昇抱着球,转身就往外冲。
刘耀奇在后面喊他:“德昇!下雪呢,打什么球?”
他没回头,推开宿舍楼的木门,风雪“呼”地灌了进来,糊了他一脖子。
操场早被大雪覆盖,往日里红绿相间的篮球场,此刻成了一片晃眼的白。
德昇把球往雪地上一砸,“砰”的一声闷响,球弹起来,又落下,滚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追上去,起跳,投篮。球撞在被雪覆盖的篮筐上,“哐当”一声,又弹回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他再捡起来,再投,一次次地跑,一次次地跳,汗水很快湿透了里面的绒衣,又透过粗布棉袄渗出来,在领口和袖口结了层薄冰。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可他感觉不到,只觉得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气,必须靠这样疯狂的动作才能喘出来。
“夏德昇!”刘耀奇追了过来:“你疯了?这天儿打球,不要命了?”
德昇没理他,又一次起跳,却因为脚下积雪太滑,“啪”地摔在地上。
雪很松软,但底下的冻土隔着雪层,还是硌得他骨头生疼。
篮球骨碌碌滚远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投下一个孤零零的、黯淡的影子。
刘耀奇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力量透过棉袄传过来,带着热乎乎的体温:“德麟哥的信……我看见了。”
刘耀奇的声音有些发哑,“节哀顺变,兄弟。”
德昇趴在雪地里,脸埋在冰冷的雪里,终于忍不住,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的雪地里舔舐伤口。
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冰凉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风小了些,雪还在下,细密地飘着。
远处的宿舍亮起点点灯光,隐约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革命歌曲。
就在这时,一阵笛声,幽幽地飘了过来。是梁百权。靠在操场边的双杠上。
笛声起得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心尖上。
起初是几个零散的音符,在风雪里颤巍巍地飘着,然后逐渐连成线,成了调。
那调子不似往日,没有激昂的节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哀婉,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又像是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德昇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混着雪水。
他看着梁百权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竹笛横在他的嘴边,白色的哈气随着笛音飘出来,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这笛声……太像了。像那年夏天,表哥韩庆年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吹的那支曲子。也是这样的调子,婉转,悠长,又藏着说不出的愁绪。
那时德昇才十来岁,蹲在地上玩玻璃球,表哥靠在树干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树影伴随着笛声轻轻晃动。
表哥吹完一曲,低头看他,笑着把笛子递给他:“想学吗?哥教你。”他当时嫌麻烦,摇摇头跑开了,只记得表哥眼里那点失落的光。
笛声还在继续,在寂静的雪夜里,像一条细细的线,缠绕着每个人的神经。
梁百权吹得很投入,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笛子。
笛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高的时候,像要冲破这漫天的风雪。低的时候,又像沉入了无底的寒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
德昇的身体微微发抖,慢慢从雪地里站起来。
篮球还躺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落满了新的雪花,像一个被遗忘的旧梦。
他忽然明白,大哥那封信里的七个字,为什么写得那样沉重。
有些离别,是连痛哭都显得苍白的。
而这笛声,却比千言万语更能诉尽那些无法言说的悲伤。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让那些关于表哥的、温暖的或是遗憾的片段,随着音符一起,在这冬至的寒风里,碎成一片片落雪,飘进无尽的怀念里。
雪还在下,笛声未歇。
德昇站在风雪中,望着梁百权模糊的背影,眼眶再一次热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沉默,只有那呜咽的笛音,陪着他,在这漫长的冬夜里,静静地,哀悼着一个逝去的灵魂,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