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家书(1 / 2)

晌午时分,村口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一团墨迹。

夏张氏正坐在自家门槛上挑拣豆种,阳光暖烘烘地熨着她花白的鬓角。

远远地,传来邮递员那辆破旧自行车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敲碎了乡村的宁静。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家低矮的土院墙外。

“三嫂子,部队的信!盖着红戳呢!”邮递员老李的声音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隔着矮墙递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夏张氏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沾着泥土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信封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左上角鲜红的部队番号钢印清晰无比,像烙在心上。

她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几次划过封口处,竟怎么也使不上力,撕不开那薄薄的一层纸。豆子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滚了一地。

“娘,我来!”儿媳秀云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几步抢上前来。

她接过那仿佛带着温度的信封,指尖利落地一划,“嗤啦”一声轻响,信封张开了口。

两张崭新的、带着油墨清香的十元纸币,像两只轻盈的蝴蝶,从中飘落出来。一同滑出的,还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秀云展开信纸,朗声念了起来,每个字都透着喜气:“娘:我当上班长了!管着四个新来的兵蛋子。嘿,这帮小子,被子叠得比花卷还拧巴,气得我一天踹他们八回屁股……”

秀云念着念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张氏没顾上听后面的话,她一把将秀云递过来的两张纸币紧紧攥住,又飞快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崭新的票子硬挺挺的,边缘甚至有些割手,贴在单薄的衣衫上,却像捂着一小团炭火,滚烫的热度瞬间穿透布料,直直地熨进她枯寂的心窝里。

是德昇的钱!是她过继出去、如今在远方军营里的儿子德昇寄回来的!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浑浊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光。

她颤巍巍地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里屋。

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只有窗棂格子里透进的几束光柱,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夏张氏打开墙角那个笨重的老樟木箱子,一股淡淡的樟脑和旧衣物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摸索着,在箱底掏摸了半天,终于拿出一个用褪色红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块银光闪闪的袁大头,每一块都用软布擦得锃亮,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含泪带笑、皱纹纵横的脸。

这是当年德昇过继给夏二爷时,对方给的“过继钱”,是她心底最沉的一笔念想。

夏张氏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簇新的十元纸币,放在十块银元一起。

新与旧,纸与银,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

她用红布仔细地重新包好,一层又一层,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包裹的不是钱物,而是儿子滚烫的心跳和前程。

她把这个沉甸甸的红布包,重新放回樟木箱的最底层,还用力按了按,确保它被压得结结实实,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遥远的惦念和此刻汹涌的喜悦,都牢牢地锁进这方寸之地。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旧窗纸,柔和地漏进来,斜斜地洒在夏张氏的脸上。

那深刻的、如同沟壑般的皱纹里,此刻盛满了笑意,层层叠叠,舒展又聚拢,像一枚被太阳晒透了的老枣,皱皱巴巴的外皮下,却透出甜津津的、实实在在的满足。

院门口,夏三爷正坐在磨盘上编柳条筐。眯缝着眼,手里翻飞的柳条相互碰撞,啪嗒啪嗒的轻响。这单调而清脆的声音,不知怎么,就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他猛地想起那年送德昇入伍的那个冬日清晨。寒风凛冽,飘着细雪。村口人头攒动,锣鼓喧天。那小子胸前戴着朵碗口大的红花,被风吹得胡乱扑棱着,鲜红的绸子在他年轻的胸膛前翻飞、颤抖……

那欢快的节奏,竟与此刻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编筐的手停下了,他浑然不觉,眼神越过院墙,飘向远方的原野,飘得很远很远。

春风像一支饱含生命力的巨笔,终于涂绿了大辽河两岸的田间地头。几场酥雨过后,夏家大队村口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槐树,也焕发了勃勃生机,枝头争先恐后地爆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太阳刚爬过头顶,老槐树下就聚拢了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比赶集还要热闹。

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孩子们在人群里泥鳅似的钻来钻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喜庆和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聚焦在人群中央的年轻人身上。

夏德麟的三弟,夏德兴。要启程去旅顺当海军了!这是大辽河岸边的夏家大队走出的第一个海军!

德麟站在稍远处的土坡上,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紧紧锁在弟弟身上。

那身蓝白相间的军装,在初春清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挺拔,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

帽檐下,德兴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青年特有的、对远方和未来的雀跃憧憬,也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对故土和亲人的深深眷恋。

三年前,他站在同样的位置,目送二弟德昇穿着陆军绿军装远去。

那时送别的人也多,锣鼓也响,但这一次,似乎格外不同。

海军,那是只在报纸上、广播里听说过的遥远存在,如今竟真真切切地走出了他们夏家的子弟!

一种混杂着骄傲、不舍和时代浪潮奔涌而至的复杂情绪,在德麟胸膛里激荡冲撞,撞得他眼眶阵阵发热发酸。

“大哥!”德兴挤出了人群,跑到土坡下。手里还紧紧攥着娘天不亮就起来煮的、带着温热余韵的茶叶蛋。

他仰着脸,帽檐下那双酷似德麟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到了旅顺,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你当书记事多,别总惦记我!”青年的声音带着点故作轻松的鼻音。

德麟喉头一哽,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到了部队要听首长话,要跟战友好好相处,训练别怕苦别怕累,海上风大注意身体……

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凝聚了所有牵挂和期望的话。德麟重重地拍在弟弟瘦削却已显结实的后背上:“嗯!到了部队,好好干!”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石块。

“咚咚锵!咚咚锵!”喧天的锣鼓声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叮咛和笑语。

送新兵的大解放卡车引擎轰鸣起来,车斗后挡板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