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喜丧(2 / 2)

德方拿着长命钉,手抖得厉害,第一下愣是没砸进去,三爷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稳着点,让你二爹安心走。”

他这才定了定神,“咚、咚、咚”几下把钉子钉好,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

夏二爷的棺材是早就备好的,最上等的柏木,解开盖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清清凉凉的,能压得住土腥气。

整个棺形是长方形,前高后低,前宽后窄,据说这样逝者躺着舒服。棺木外涂着金黄色的油漆,在油灯下闪闪发亮。外面雕着百寿图,每个“寿”字都不一样,前头正面绘着云纹莲台,中间用金粉写着“夏文昌之灵位”;小头绘着香鼎、燃香,看着庄严肃穆。

内里贴着用金银铂纸剪成的太阳、月亮、北斗图案,底部还另附一块凿有七个孔的衬板,说是能驾鹤西去。

灵棚就搭在院子里,用碗口粗的木杆搭的架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苫布,三面堵严,只留正面开口,棺材就停放在正中的木凳子上。

棺前放着张供桌,桌上摆着白米饭、香炉、蜡台和长明灯,长明灯的火苗忽闪忽闪的,映得供桌的影子在地上摇晃。

桌下放着一个砂锅做的点纸盆,黑黢黢的,方便前来祭吊的亲友焚纸、祭奠,等出殡的时候,这盆得由孝子摔碎,说是碎碎平安。

赵瞎子根据夏二爷的生辰八字,推算了黄道吉日,定在三天后出殡。

德方按照吩咐,去野外砍了两根笔直的柳树枝,回来做“引魂幡”和“出丧棒”,上面缠绕粘贴着白麻纸穗,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夏二爷的坟地早就选好了,就在祖坟里,夏老太太墓的前面。

赵瞎子看了破土的日子,德方和德麟就扛着锄头去了祖坟,给每个坟头都烧了纸,磕了头,“列祖列宗,我们来给二爹破土了,还请多多照应。”德方边烧纸边念叨,纸灰被风吹得四处飘。

他在已定的墓穴挖开第一锹土,回到新起的坟丘上,说是能认祖归宗。

下葬前一日的上午,灵堂布置得越发齐全了。

里里外外摆满了纸活,都是城里纸活巧手张大爷扎的。用葵花杆、高粱杆做胎架,糊上金银纸、彩纸,扎成了花果山水帘洞,里面的孙悟空还拿着金箍棒;还有四合小院、金山、银山、金库、银库、摇钱树、聚宝盆,旁边站着童男童女,手里捧着元宝,后面跟着仙鹤,翅膀张得大大的,像是随时要飞起来。

桂珍自己还做了一对大白孝幡,长杆挑着,从门口一直飘到灵前。

她从家里一路哭着过来,先到灵前跪叩、烧纸,哭得撕心裂肺,“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我还没给你做新棉裤呢……”直到邻居张婶和李嫂上来劝慰,才把她搀起来。

亲戚朋友、界壁邻友都来吊唁,送来了挽幛、纸扎,院子里都快放不下了。

德方和德麟跪在灵前,给每个来吊唁的人磕头还礼,膝盖跪得又红又肿,额头也磕出了青印子。

出殡的前一天下午,鼓匠班子来了。一共四个人,背着鼓、唢呐、笙和镲,在距离灵棚不远的僻静处,用大炭笼起一堆小旺火,支起鼓架,开始了“安鼓”。

唢呐一吹起来,高亢的调子在城里回荡,有悲有喜,听得人心里五味杂陈。

聒灵夜间,闺女、媳妇们轮流哭丧,哭声从天黑一直持续到天亮,因为第二天就要出殡,鼓匠也一直吹到头遍鸡叫才歇着,火盆里的炭烧了一茬又一茬,灰烬堆得老高。

灵起前,孝子们一齐跪下烧纸,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亲友们齐集在棺材四周,赵瞎子站在棺材前,手里挥着斧子,准备盖棺封钉。

“亲人回避,不动哭声。”他喊了一声,女人们都扭过头去,用袖子捂着脸。

赵瞎子边钉边念叨:“手执金斧要封钉,东西南北四方明。朱雀玄武来照应,青龙白虎两边封。一钉添人要进财,二钉福禄天降来。三钉二圆及第早,四钉子孙满堂厅。代代子孙发大财。”每念一句,就往钉子上砸一斧,“咚”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院子里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了,“爹啊!”“二哥啊!”“二叔!”“二爷”的喊声混在一起,和着风呜咽着。

钉好棺盖后,所有送葬的人们即刻行动起来,按照分工各司其职,有的舁材,有的拆灵堂、搬纸火。

摔了盆,抬棺的八个“孝子”立即涌进灵堂,左右各四人,由德方肩扛大头,他咬着牙,腰弯得像张弓,在众人的协助下,把沉甸甸的棺木移出灵堂,搬到大门外的棺轿上。

棺轿是用木架和棉垫子做的,能让棺材在抬的时候稳当些。

出殡那天,雪下得更紧了。盐粒子似的雪沫子砸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风也刮得更猛了,呜呜地像在哭。

村里人踩着薄雪赶来帮忙,院子里很快支起了临时的灶台,大铁锅烧水的咕嘟声、劈柴的闷响混着低低的说话声,在寒风里打着转。锅里煮着白粥,蒸着馒头,热气腾腾的,驱散了些许寒意。

德方穿着厚厚的孝服,麻布粗糙得磨脖子,他跪在灵前烧纸,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像株被风刮得摇晃的青苗。

送葬的队伍在雪地里挪得很慢,脚印刚踩出来,就被新雪填满了。

德方他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脊背挺得笔直,可掌心早被竹骨硌出了青紫的印子。

双手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杆,杆顶挑着面白幡,“招魂幡”三个黑字在风雪里被扯得猎猎作响。

雪粒顺着领口往里钻,化成冰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冻得他打哆嗦,可他半点不敢松手,这是引着二爹的魂西去的幡,不能歪,不能倒。

四爷和三爷抬着棺材的一角,杠绳深深勒进棉袄里,压得肩膀生疼,木杠子在手里吱呀吱呀响了一路。

夏三爷已经六十出头,背早就驼了,每走一步都要晃一晃,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看着像结了层霜。

他瞥了眼身边的四爷,弟弟比他小五岁,可这些年在城里城外跑买卖,风吹日晒的,脸上的褶子比他还深,此刻正咬着牙,额头上渗着汗珠,混着雪水往下淌。

祖坟地在村西的坡上,几十棵老柏树都挂了霜,枝桠沉甸甸的,像披了层白孝。

风从树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迎接逝者。

二爷的墓穴在夏老太太前面,两个土堆竖排着,雪落在上面,圆圆的,倒像是娘俩在做伴,在这风雪里说着悄悄话。

旁边特意空出两块地,是早年间就定下的位置,留给三爷和四爷的。三爷盯着那片空土,忽然想起自己早晚也得躺进去,跟二哥、跟爹娘做伴,心里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混着雪水掉下来。

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眼角,却把雪沫子蹭了满脸。

抬棺的队伍到了墓穴边,赵瞎子指挥着把棺材缓缓放下,德方捧着引魂幡跪在墓前,看着棺材一点点落入土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珠。

鼓匠班子又吹了起来,唢呐声在风雪里飘得很远,纸活被一一扔进火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把纸人纸马吞没,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是在给二爷引路。

德方填了第一锹土,接着随行来的抬棺人开始填土,一锹一锹的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

最后,德方把那锹带着红纸的土倒在坟丘上,又在坟前插好引魂幡,磕了三个响头,“二爹,安息吧。”

风雪还在下,送葬的队伍慢慢往回走,脚印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一串,很快又会被新雪覆盖。可夏二爷的故事,就像这坟前的柏树,会在村里人的心里,一直站着,不枯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