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中风(1 / 2)

冬至的风是带着刀子来的。

盘山城里的青石板路冻得邦邦硬,踩上去能听见冰碴碎裂的脆响。

街巷里没什么人,零星几个裹紧棉袄的行人缩着脖子疾走,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撕成了碎片。

檐角的枯草早被抽干了水分,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抖得厉害,像是随时都会被这股子寒劲连根拔起,卷进远处灰蒙蒙的荒野里。

午后时分,一辆吱呀作响的平板车停在了夏二爷的铺子门口,车轱辘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沉闷的颠簸声。

车斗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裹着个臃肿的身影,青缎被子被寒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蜡黄干瘦的手。

“是二爷回来了?”隔壁的李婶扒着门框探出头,看见车旁扶着车把的两个汉子,又缩了缩脖子,“这天儿...遭罪啊。”

没人应她。

汉子们小心翼翼地把被子裹紧,一前一后将车上的人抬下来,脚步踉跄地往院里挪。

棉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寒气涌了出来,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转眼就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夏三爷得到消息时,正在自家院里劈柴。

斧头刚扬起,李婶的小儿子赶着驴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三叔,快去看看吧,二大爷...二大爷被人用车推回来了!我妈说要不行了。”

三爷的手猛地一顿,斧头“哐当”砸在木墩上,震得碎木渣乱飞。

他丢下斧头,进门扯了件厚棉袄往身上披,又回头喊正在灶间烧火的桂珍:“桂珍,跟我走,你爹回来了。”

桂珍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这话手里的柴火“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子从灶口窜出来,燎了燎她的蓝布褂子边角,她却没知觉。

桂珍愣了一下神,慌忙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跟着夏三爷往外跑。

冷风灌进她没系紧的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可心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慌,比身上的寒意更甚。

三爷和桂珍坐着二小子的驴车着急忙慌的赶到了夏二爷的铺子。

铺子的门没关严,虚掩着,能听见屋里压抑的咳嗽声。

夏三爷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地炉烧旺的煤烟味,呛得人嗓子发紧。

东屋里光线昏暗,地炉的炭火烧得通红,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可这满室的烟火气,愣是烘不暖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桂珍的脚步钉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炕上的人。

青缎被子裹着夏二爷,松垮垮的,像裹着一团没了骨头的软泥。

他的右半边脸歪着,嘴角耷拉着,涎水顺着下巴一滴滴往下落,砸在墨色的缎面上,洇出一片灰扑扑的渍,看着格外刺目。

曾经那个总爱端着架子的爹,如今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着,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只剩下层薄皮贴在骨头上。

“二哥?”夏三爷走过去,声音有些发颤。

炕上的人没反应,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了转,像是蒙着层厚厚的雾。

过了好一会儿,那眼珠才定住,慢悠悠地扫过夏三爷的脸,又挪到他身后的桂珍身上。蓝布褂子是去年做的,浆洗得有些发白,可穿在桂珍身上,还是能看出她清瘦的身形。

“老三呐,桂...珍...”夏二爷的喉结动了动,发出含混的气音,嘴角的涎水又涌了出来。

桂珍鼻子一酸,快步走到炕边,伸手想去擦他下巴上的水渍,可指尖刚要碰到,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看着爹枯瘦的手搭在被子上,指节扭曲着,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

这双手,曾经是能在算盘上打得噼啪响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水...”夏二爷的嘴唇翕动着,眼神涣散。

桂珍赶紧倒了碗温水,用小勺舀着递到他嘴边。

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没咽进去多少。

她却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眼眶越来越热。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还有夏二爷费力的喘息声。药味在这寂静里弥漫得更浓了,浓得化不开。

忽然,夏二爷浑浊的眼亮了一下,像是濒死的油灯猛地窜起一点火苗。

他枯枝似的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来,颤巍巍地朝桂珍抓去,“桂珍...”他的眼角挤出几滴浑浊的泪,顺着歪斜的脸颊往下淌,“回去,回王家……”

桂珍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

“给王家...留个后...”夏二爷的声音含混不清,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有痰堵着,“王家...不能断后...”

桂珍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手心里瞬间全是冷汗。她往后缩了缩手,想躲开爹的拉扯,可那只枯瘦的手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腕骨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跟老三...复婚...”夏二爷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些,带着股子执拗的狠劲,“给他家...留个种...”

冷风不知从哪里钻进来,敲打着糊着窗纸的木窗,“噼里啪啦”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窗户。

桂珍听见这声音,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被深埋的记忆突然就涌了上来。王家丈夫的巴掌,也是这样噼里啪啦响的。

那时候她刚嫁过去没多久,不过是做饭时多放了半勺盐,男人就翻了脸。粗粝的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打在脸上、肩上、背上,火辣辣的疼。

那孩子也是这样打流产的。

孩子没了,他打的更凶了。她时常抱着头,缩在炕角,听着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听着巴掌落在身上的脆响,感觉自己像块被揉烂的破布。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她想到了死。那年刚过完年,又挨了毒打的桂珍,趁着男人喝醉了,跌跌撞撞的奔了大辽河……

“我...我想留在这儿伺候您。”桂珍垂着眼,不敢看爹的脸,手指触到他袖口露出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还带着几个褐色的老人斑,指尖猛地颤了颤。

夏二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弓得像只虾米,青缎被子跟着一起一伏。他咳得满脸通红,涎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淌,看着格外狼狈。

桂珍赶紧拍着他的背,想让他舒服些,可心里的慌越来越重,像压着块大石头。

“我留下伺候您。”桂珍又轻声说,慢慢抽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把被风吹开的边角仔细塞好。

夏二爷却使劲地摇头,脖子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干涸的河床。

他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急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话说不出来,急得手都在抖。

“不...不行...”他断断续续地说,“王家...不能断后...”

正当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裹着个人影钻进来。

德方媳妇端着个青瓷盖碗,穿着件簇新的花棉袄,脸上堆着笑,腕上的金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晃悠,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二爹,该喝药了。”她笑意吟吟地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揭开碗盖,一股浓重的药香腾起来,氤氲了她半边脸,“刚熬好的,加了上好的野山参,补身子。”

桂珍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开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