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对质(2 / 2)

门被德兴“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令人窒息的紧张。

夏张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桂珍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她,轻声说:“三婶儿,没事了,没事了。”

秀云抱着穗儿从里屋走出来,小穗儿刚才一直没哭,这会儿被屋里松快的气氛感染,小嘴一瘪,带着哭腔喊了声“爷爷”。

三爷走过去,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穗儿伸出小手,抓住爷爷棉袄上的扣子,像是抓住了最安稳的依靠。

德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敬畏。刚才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刻在他心里,让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骨气”。

三爷踱回炕沿坐下,重新拿起那本旧书,却没立刻翻开,只是摩挲着泛黄的书页。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但眼角的皱纹里,依旧沉淀着如黑土地般的坚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头子,刚才可吓死我了。”夏张氏缓过劲儿来,声音还有些发颤,“冯大瘸子那丧良心的,咋就盯着咱们家不放?”

三爷没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问这无边的寒夜:“理儿……理儿这东西,软得很,风一吹就歪。得有人站住了,把它撑起来,它才站得久,站得稳。”

窗外的风雪更紧了,呜呜地掠过屋檐,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窗棂,又像无数人在寒风里低语。但屋里的煤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却在稳稳地燃烧着,把一方小小的黑暗驱散,暖着这一家人的心。

第二天一早,雪小了些,天却更冷了,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足有半尺长,晶莹剔透,在微弱的晨光里闪着冷光。

夏四爷刚把院里的积雪扫开条小道,就见大队部的通讯员来了,说陈组长让他去一趟,要调查他家驴被偷的事。

夏四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

一听要去见工作组,腿肚子都转筋,哆哆嗦嗦地进了屋,下意识地抱起炕头上的空簸箕,像是抱着个能壮胆的物件。

“爹,我陪你去。”他儿子夏德方不放心,披上棉袄就要跟。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夏四爷摆摆手,声音发颤,“有你三叔在,不怕。”

话虽这么说,他出门时还是回头看了眼隔壁三爷家的方向,心里才稍稍定了些。

工作队在大队部的旧砖房办公。

屋里烧着个煤炉子,煤烟味混着烟草味,倒比外面暖和不少。

屋里已经坐着几个人,陈组长和那个拿本本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后面。

夏三爷坐在靠墙的长凳上,手里端着杯热水,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冯大瘸子坐在另一头,缩着脖子,眼神躲闪,不敢看夏四爷。

夏四爷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更紧张了,抱着簸箕的手都在抖,脚底下不知该往哪儿放。

“老夏四叔,坐。”陈组长看出了他的局促,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语气特意放温和了,“别紧张,就是问问你家驴被偷的事,你照实说就行。”

夏四爷哆哆嗦嗦地坐下,簸箕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他偷眼看了看冯大瘸子,冯大瘸子立刻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巴巴的,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老四,照直说,别怕。”夏三爷放下水杯,声音沉稳有力,“有啥说啥!”

听到三爷的声音,夏四爷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猛地一激灵。抬起头,看看三爷坚定的眼神,又看看陈组长鼓励的目光,最后狠狠瞪了冯大瘸子一眼。

夏四爷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是!是真的!冯老五偷了我的‘二黑’!那驴是我前年用两担小米加两袋黄豆换来的,能拉磨能拉车,开春全指望它!那天早上我去喂驴,驴圈空了,地上还有血迹,我顺着血印子找到冯老五家,就看见他院里堆着驴皮,锅里还炖着肉……”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去找他理论,他还骂我,说我讹他!我就和三哥去讨说法,他拿了把杀猪刀,要捅三哥!三哥没办法才揍了他几下!那半扇驴肉,还是三哥帮我扛回来的,挂在我家房梁上,现在还有呢!陈组长要是不信,我这就回家取来!”

“你!你血口喷人!”冯大瘸子急了,“腾”地站起来,拐棍都差点掉地上,“陈组长,别听他胡说!那驴是我自己买的,是他眼红,想讹我的驴肉!夏老三是帮凶,他们哥俩儿合起伙来欺负我这残疾人!”

“冯有才!”陈组长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提高,桌上的水杯都震了震,“你坐下!让你说话了吗?”

冯大瘸子被吓得一哆嗦,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嘟囔着“就是他们讹我”,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

陈组长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先落在三爷脸上。三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坦坦荡荡,像冬日里的阳光,亮得让人心里敞亮。

他又看向夏四爷,夏四爷虽然还在发抖,眼神却异常坚定,眼泪掉下来,砸在怀里的簸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是委屈,也是愤怒。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冯大瘸子身上,冯大瘸子把头埋得低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棍上的裂纹,脸色白得像纸。

那个拿本本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话,此刻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写着,沙沙的写字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陈组长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然后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冯大瘸子:“冯有才同志,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会详细调查核实。我们会找张百贵同志核实受伤的经过,找村里的老邻居核实你腿伤的时间,找见过驴皮和驴肉的群众核实情况。但我必须提醒你,实事求是是组织的原则,诬告陷害同志,是要承担责任的!情节严重的,要按政策处理!”

冯大瘸子的身子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膝盖,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半个有力的音节,只剩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棍,在地上微微颤抖,“笃笃”轻响,像是在替他认错,又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虚。

陈组长站起身,走到夏三爷面前,伸出手:“老夏三叔,谢谢你配合工作。你放心,组织不会让老实人受委屈。张百贵同志遇袭的事,我们会尽快查清,给村里一个交代。”

三爷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和有力:“陈组长,我信组织。咱庄稼人没啥念想,就盼着个理儿,理儿正了,日子才能过得踏实。”

从大队部出来,雪彻底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夏四爷跟在三爷身后,脚步轻快了不少,刚才的紧张和害怕全没了,嘴里念叨着:“三哥,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咋办。”

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四,别怕。邪不压正,理儿在咱们这儿,就不怕他歪搅。”

阳光照在三爷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洁白的雪地上,稳稳当当。

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和雪雾混在一起,暖融融的。

冯大瘸子拄着拐棍,孤零零地走在后面,身影在雪地里缩成一团,越来越小。

德兴在村口等着,看见三爷的身影,眼睛一亮,赶紧迎上来:“爹,咋样了?”

三爷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没事了。理儿这东西,你站住了,它就倒不了。”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整个村庄。

寒风还在吹,但每个人心里都亮堂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寒夜里,总有人为了理儿站着,像棵老松树,在风雪里稳稳地扎着根,护着这一方土地的公道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