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坚守(1 / 2)

北大窑改了名字叫盘山砖厂。

耸立的烟囱每日都冒着滚滚浓烟,像一支铁灰色的巨笔,在蔚蓝的天空写下浓墨重彩的图画。

那烟不是乌沉沉的死灰,而是一团团被炉火舔得通亮的云,卷着火星子往天上冲。远远望去,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赤龙,在风里翻腾,把盘山城里城外的寒气都逼退了三分。

风里裹着的硫磺味儿掠过砖窑,窑口的火光将傍晚的云霞染得愈发炽烈,刚出窑的红砖泛着青黑色的光泽,被铁板的滚床运出来时,还带着灼人的热气。

德麟站在窑顶的了望台,一身粗布夹袄被烤得发脆,袖口沾着红土,脸上映着火光。他抬手抹了把汗,指缝里都嵌着细细的红砖末。

厂区里穿梭的板车,正排着队把刚出窑的红砖运出去。红砖码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列队的新兵。

砖缝里透出的余温,把赶车汉子的眉毛都烘得卷了起来。车辙压过的盐碱地上,碾出深深的沟壑。

砖厂的操场上,一台台的拖拉机排着队,等着工人们把一垛垛红砖装上后车斗。“突突突”地吼叫着,把热乎乎的红砖,送往盘山农场各处的建筑工地。

“再跑一趟!城北的粮库今儿得封顶!”德麟的嗓子沙哑,却掩不住笑。

他一笑,眼角的褶子就挤出两枚浅浅的月牙,像砖坯上不小心按下的指纹。

砖厂的活计又苦又累,可苦里累里也蓄满了甜。

几年前这儿还只是一片荒窑,德麟领着十几号人,用铁锹、箩筐和肩膀,硬生生把窑口挖开,重新改了里面的构造。上了最新的机器设备,把土和成泥,把泥烧成砖。

如今,盘山城墙根下的豁口、被洪水啃噬的堤岸、炸成麻花状的铁桥,全靠这一车又一车的红砖慢慢缝补起来。

还有整个盘山县城变农场的重建。城东的供销社刚起了地基,盘山小学的教室正在上梁,连农场大院的围墙都用着这里烧出的红砖。

夜里,德麟常独自蹲在窑后,听火舌舔砖的哔啵声,觉得那声音像自己胸腔里跳着的另一颗心。

他粗糙的手掌抚过了望台的铁栏,栏杆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温度,这双手曾无数次伸进窑口探查火候,指节上结着厚厚的茧子,虎口处还有被火星烫出的疤痕。

“夏厂长,这批砖硬度够!农场工地的李工头说还要加订两车。”烧窑师傅老张隔着窑道喊,声音被热浪烘得有些发飘。

德麟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落满了烟灰。

三年前砖厂刚投产时,他带着五十多个工人没日没夜地守在窑边,第一批砖出窑,硬度不够,烧裂了一半,他蹲在废墟里盯着碎砖看了整夜。

第二天就带着人翻修窑体,把老祖宗传下的烧窑口诀写在烟盒纸上,反复琢磨火候与风压的关系。

机器卡了,请不来厂家的技术工程师。德麟没日没夜的啃书本,做实操,一遍遍打电话请教,硬是自己琢磨透了。

如今砖厂日产红砖五千块,不仅解了县城重建的燃眉之急,还让一百多个村民有了稳定的活计。

可就在窑火最旺的当口,一纸政令下到盘山农场,村子要改制成生产队。

砖厂的烟囱熏黑了天边的云霞,笼罩着夏家村的土墙上贴出的大红告示。根据盘山农场指示,夏家村正式改制为夏家大队,要选队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十八个自然村。

村委会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竹椅上的老人吧嗒着旱烟,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议论纷纷。

“我看老夏家的德麟行,”村东头的王铁匠磕了磕烟锅,“砖厂都被他盘活了,咱大队交给他准没错。”

这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一片附和。有人说德麟为人实诚,去年闹春旱,他把砖厂的抽水机让给村里浇麦田;有人说他脑子活,懂得算细账,不像有些干部光会喊口号。

当村民代表把推选结果送到德麟手上时,他正在砖厂的记账本上核对数字。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每窑砖的数量、耗煤量,字迹工整得像砖缝排列的纹路。

“这……”他捏着那张盖着红手印的推选表,指腹摩挲着村民们歪歪扭扭的签名,心里像压了块刚出窑的红砖,沉甸甸的。

傍晚时分,盘山农场的场长兼主任韩庆年骑着旧自行车,来找德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人民服,裤脚沾着泥点,显然是从村里一路骑过来的。

“德麟,”他拍着德麟的肩膀,手掌的力度比往常重了些,“你是省里都挂号的人,都知道你的本事,可这生产队的担子......”

德麟见他欲言又止,憨厚地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窑灰:“韩场长,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他知道韩庆年的顾虑,砖厂刚步入正轨,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时候,可生产队刚刚改制,百废待兴,更离不开能挑大梁的人。

韩庆年看着他被烟火熏成深褐色的脸颊,突然松了口气,又有些愧疚。

那年冬天砖厂缺煤,是德麟带着人去一百多公里的抚顺煤矿拉煤,用的是砖厂自己的拖拉机。回来时冻得嘴唇发紫,却笑着说“砖不能停”。

这样的人,无论把他放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

砖厂的事刚交割完,更大的浪头打来了。 大跃进的风带着特殊的热度吹遍了全国。

广播匣子里天天喊着“超英赶美”,大炼钢铁的口号贴满了盘山城的墙壁。

城里竖起一座座小高炉,像雨后冒出的毒蘑菇。

年轻人揣着进城当工人的梦想涌向城里。他们挤在卡车后斗里,唱着歌往城里涌。

德麟却卷着铺盖从场部,住进了夏家大队的队部。

夏家大队的青壮年走了大半,连村小学的教书先生都辞职,去了农场里的钢铁厂。

德麟站在村口,看着那些曾经一起掏鸟窝、滚铁环的伙伴,如今穿着劳动布工装,胸口别着搪瓷厂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夜里,他躺在队部冰凉的土炕上,听窗外北风卷着铁哨般的尖啸。

炕桌上摊着一本账簿,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响,可数字总对不上。缺人,缺劳力,更缺能写会算的人。

站在队部的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晒谷场,德麟的心里像被秋风吹过的田野,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