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夏德麟风尘仆仆地从运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穿着蓝色人民服的年轻技术员,姓陈。
几辆东风大解放卡车满载着崭新的机器部件,轰隆隆地驶进了北大窑砖厂那简陋的工地。
沉寂已久的盐碱地,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巨大的轰鸣声日夜不息,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工人们围着那些锃亮的钢铁家伙,兴奋地议论着,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干劲。
然而,这巨大的希望很快被现实蒙上了一层阴影。
机器终究不是田里听话的老黄牛,它们会发热,会卡壳,会发出怪叫。
陈技术员终究是临时的,厂家只给了十天的调试期。没有他,这些轰鸣的钢铁巨兽,随时可能变成一堆昂贵的废铁。
“必须有自己的技术员!”盘山农场的主任韩庆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和几个砖厂的技术骨干在烟雾缭绕的队部里斩钉截铁地说。他刚刚从省里争取到三个宝贵的名额——去鞍山技校学习三年。
可难题接踵而至:砖厂新招的一百多号工人,大多没上过学,能完整写出自己名字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送谁去?”德麟看着韩主任带回来的盖着红章的推荐表,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一直沉默着的夏三爷,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大海捞针不行。得找那些念过书的半大小子,或者家属也行,让他们来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择优录取!”
消息像长了翅膀。三天后,砖厂那间最大的、平时用来开大会的厂房,被临时改成了考场。
十几张年轻甚至稚嫩的面孔带着紧张和期待坐在粗糙的木桌后。
考试分了三个硬坎儿:第一场是数学和识字,厚厚的卷子上爬满了数字和文字;
第二场是动手,在陈技术员的监考下,拆卸、组装一个小型齿轮箱,看谁手稳心细;
第三场是说话,站在众人面前,把一份复杂的技术说明用大伙儿能听懂的白话讲清楚。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和紧张的喘息。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工具碰撞的叮当声,讲解时或流畅或结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德昇坐在其中,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他握笔的手很稳,解皮带轮转速比时思路清晰;拆装齿轮箱时,手指灵活而准确,每一个零件都记得位置;
最后讲解时,他站在前面,看着术员调试时的每一句话,尽量用最朴实的语言,把窑炉通风不畅导致砖坯开裂的原因和调整风门的步骤讲得清清楚楚。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声音始终平稳,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韩主任和夏三爷微微颔首的脸上。
几天后,大红榜贴在了砖厂斑驳的土墙上。夏德昇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
与他一同被录取的,还有另外两个在考试中表现同样出色的青年。
夏三爷家都沉浸在一种扬眉吐气的喜悦里。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三爷,嘴角也难得地向上弯了弯。
德麟比任何人都高兴,他特意去城里的供销社买来一只钢笔,一瓶钢笔水,装在军绿色的背包里,连夜给德昇送过来。亲了亲久未见面的闺女穗儿,又匆匆赶回砖厂。
新机器还在运转,德麟一时半刻都不敢走开。
童秀云更是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德昇准备出门的行李。
桂珍也帮着秀云忙活,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德昇几件旧衣服的针脚,把松脱的线头仔细咬断,把磨薄的领口又密密地缝了一遍。
临行前的夜晚,月光清冷地洒在寂静的院子里。
德昇和秀娥坐在门廊下的小板凳上。德昇从怀里掏出新钢笔给她看。
秀娥小心翼翼地拔下笔帽,拉过德昇的手,在他粗糙的掌心,一笔一画地画。
冰凉的笔尖带来微痒的触感。月光下,德昇看清了,那是几朵小小的、线条简单的蓝色小花,绽放在他掌心的纹路里。
“二哥,”秀娥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照着画报上的样子描的。好看不?”
她抬起头,眼睛在月色下亮晶晶的,“你到了鞍山要记得想我!”
德昇心头一热,紧紧攥住了那只还带着她体温的蓝钢笔,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和暖意。
“嗯,我记住了!”他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哽,“你瞅着吧,等我从技校学成回来,咱砖厂就能出好多好多砖,到时候,咱就能盖大房子,咱都住在里面!”
秀娥哽咽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细弱,又欣慰,“二哥,我也会想你的,我等你回家!”
家!这个字眼,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德昇滚烫的心田。
呜——!凄厉悠长的汽笛声再次划破盐碱地清冷的晨空。
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喷吐着浓密的白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驶离了崭新的小站。
德昇挤在硬座车厢满是汗味和烟味的人群里,费力地将上半身探出敞开的车窗。
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扭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蓝点的身影。
德麟穿着那件洗旧的蓝布褂子,一直站在那里,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直到站台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德昇才颓然地收回身子,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窗外,灰白广袤的盐碱地飞速地向后掠去,单调而荒凉。
一根根枕木在车轮下飞速地闪现又消失,德昇下意识地数着:“一、二、三……”仿佛想用这机械的动作,丈量离家的距离,也压下心口翻涌的离愁。
忽然,他目光一凝。轨道旁,几株落尽了叶子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矗立着,黝黑嶙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就在那光秃秃的枝桠间,竟然还奇迹般地挂着几串早已干枯、颜色深褐的槐花,显然是去年夏天被人遗忘或遗漏的。
它们在凛冽的风中轻轻摇曳,枯瘦而执着,如同一个褪了色的旧梦。
德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串干枯的槐花,刹那间与他记忆深处某个鲜活的画面重叠了——也是这样一个炎夏,也是老槐树下,满头白发的夏张氏,和他慢慢的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