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欣慰的笑魇,在她的脸上跳跃……
一股强烈的酸涩猝不及防地冲上鼻腔。
德昇慌忙低下头,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地探向自己贴胸的口袋。
那里,砖厂开具的介绍信被体温焐得温热。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展开。在介绍信的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几朵用蓝钢笔精心描摹的小花静静地绽放着。
线条虽然稚嫩,却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笨拙而真挚的心意。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蓝色的墨迹,冰凉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在他心底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苗。
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执着,载着他奔向陌生的远方。
窗外,盐碱地无垠的灰白与枯寂不断延伸,一如命运展开的未知画卷。
德昇紧紧攥着那张印有蓝花的介绍信,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目光穿透玻璃,似乎越过了眼前飞逝的荒凉,望见了北大窑砖厂那日夜不息的烟囱,望见了父亲夏三爷沉默而佝偻的背影,望见了家里温暖的灯火,望见了夏张氏慈和的脸,更望见了哥哥德麟和妹妹秀娥眼中那片澄澈的、充满希冀的蓝天。
他闭上眼睛,掌心紧紧贴着胸口那朵蓝色的印记,仿佛能感觉到它在衣衫之下微弱而坚定地搏动,与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渐渐重合。
这枚小小的蓝色印记,是他贫瘠青春里开出的第一朵花,带着盐碱地的苦涩和坚韧,也带着对未来的全部想象,扎根在他滚烫的心口,成为支撑他穿越这片广袤灰白、奔向未知炉火的第一块基石。
夏蝉的鸣歌穿透大槐树的浓荫,北大窑新砌的土高炉映入眼帘,炉壁上“以钢为纲”的标语被日光晒得发白。
砖厂的生产已渐渐步入正轨。德麟又凭着过硬的技术和管理能力被调去了木器厂。
德昇放暑假回来刚两天,韩庆年就找了过来。
“德昇!”表哥韩庆年跨着二八杠自行车停在大槐树下,军绿色人民服的口袋别着钢笔,大老远的叫住了德昇。
“庆年哥?”德昇抖了抖裤腿上,砍柴时沾上的木屑。“你咋来了?”
“找你!有好事儿!”韩庆年从口袋里掏出钢铁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递给德昇。
“中央号召咱们大炼钢铁。”他突然压低声音嘱咐,“去了好好学平炉技术,将来要炼争气钢。”
德昇接过录取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庆年哥,我真考上了?!”
他神情肃穆地正了正衣冠,肩膀上仿佛已经担起了某种沉甸甸的责任。
德昇又考上了鞍山钢铁学院。少年攥着通知书的手沁出汗来,心脏突突地撞击着胸膛,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奔赴一场关于理想的征程。
入学第一天,政治部主任白振国在黑板上画出高炉的示意图。
这位曾经的老红军战士,袖口挽起,露出枪伤的疤痕,声音洪亮如洪钟,斩钉截铁地说:“炼钢就是打仗,炉温不够就往炉膛里扔煤块,扔劈柴,扔木头……”
那如虹的气势让德昇的眼睛亮了起来,胸腔里的热血翻涌。他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记下了“十六字方针”,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在镌刻自己的誓言。
前排女生的长辫扫过他的算术本,辫梢还沾着草屑。她刚从公社支援夏收回来。
那个时候的人们,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眼里都闪烁着对当下的信心和未来的憧憬。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雪总是静静地下个不停,夜色也悄悄渗入。
德昇蹲在高炉旁修补炉衬,白振国书记突然来巡查,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里面是半块掺了麦麸的饼子,咬开时掉出张纸条:“十六字不是口号,是炉温看火色,出钢看流线……”
炉门打开的瞬间,钢花溅在结冰的睫毛上,他忽然懂得主任总说“炼钢先炼人”的意思。那是对技术的精益求精,对信念的执着坚守。
德昇在炼钢车间值夜班,棉袄冻成了硬壳。
忽然,广播里传来“学生要变工人”的消息。
德昇呵着白气给家里写信,钢笔尖在信纸上洇开墨点:“转正后每月有三十八斤粮票......”
话未写完,就被通知收拾行李,下放到黑龙江。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北行驶,德昇靠窗数着冰溜子凝结的层数。
邻座大叔往他手里塞了块硬糖:“躲灾?俺们那疙瘩能吃饱。”糖纸在掌心被揉成小团。
他想起临出发前白振国书记塞给他的粮票,背面用红笔写着“学好技术,莫念家乡”。
字迹虽轻,却重如千钧重,压在他的心底。
不仅是学生要变工人,农民也要变工人。全国掀起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浪潮。
全国各地的人涌向了北大荒。
夏三爷是盘山农场最早支援的一批人。在北大荒的窝棚外接应德昇他们,胡子上挂着冰碴儿,像是从冰雪世界里走来的守护者。
夜晚躺在大通铺上,德昇听着炕洞里柴火噼啪作响,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平炉操作手册》,书页间夹着从炼钢车间捡的耐火砖碎屑,那是他对炼钢事业的执念与热爱。
开春时,砖厂要加大力度搞生产,德麟又回到砖厂做厂长的消息传来。
同屋的机械厂下放的工程师老张头看了德麟寄给德昇的图纸。用树棍在冻土上画着砖窑结构,给德昇讲技术细节,不禁赞了一句:“就凭你大哥那手活计,赶明儿能重建你们整个县城!”
德昇往冻土块缝里埋了颗玉米粒,想起暑假的时候在地里薅草时,远处砖厂烟囱冒出的烟总被风扯成细丝带,那是生活的烟火,也是希望的象征。
1961年春节,德昇拿到了来之不易的探亲证。
他站在砖厂大门口等好久没见的大哥。德麟灰头土脸地从厂房里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块未烧透的青砖:“老二,你看这砖能刻像不?”他披头就问。
德麟的身后是积着薄雪的操场,整齐码放的砖坯像等待检阅的方阵,庄重而肃穆。
远处高炉的火光映红天际,那是他们用青春铸进炉里的星火,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闪耀着不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