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香火(1 / 2)

下了一半天的大雨,仿佛倾尽了所有的不甘与不公。

晌午的时候毒辣的日头挂在当空,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广袤的盐碱地,将灰白的地面炙烤得晃眼。

暴雨后的爆晒,泥泞的路面卷起一个个龟裂的泥卷儿。

夏二爷和夏四爷从墓地往回走,鞋底碾过那些枯硬的泥卷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脆弱的骨头上。

远处新立的墓碑,暗红色的新漆尚未干透,在灼热的日光下闪烁着黏腻的光泽,宛如一道刚刚凝血的伤口,醒目而疼痛地钉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二哥,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儿吧。”夏四爷挨着二哥,刻意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浓重的旱烟味儿,在燥热的空气里浮沉。

夏二爷没接话,目光茫然的望着前方。四爷乜斜着他,“三哥房里的德麟、德昇都已经摔过盆儿,扛过幡儿了,那您往后……”

那话尾悄无声息地隐入喉间,如同被这正午的日头瞬间蒸发了,只留下灼人空气里浮动的、未说破的思量与试探。

夏二爷没有立即回应。

他垂下了眼,目光似乎凝固在自己青布夹衫那枚磨得发亮的盘扣上。

枯瘦的指腹摩挲着盘扣边缘磨损的毛刺,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不是一枚扣子,而是岁月在他生命里刻下的、数也数不清的纹路与沟壑。

过了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才从他胸腔深处逸出:“老四啊,你说的这些……桩桩件件,我又何尝没在枕上、在灯下,翻来覆去地思谋过?”

“二哥,不嫌弃的话,”夏四爷像是得了某种鼓励,猛地向前凑近一步。

那张被劣质烟草熏染得蜡黄的脸几乎要贴上夏二爷的鬓角,嘴里喷出的浊气混合着浓烈的油渍味儿,扑面而来,“德方也长成大小伙子了,身板结实,性子也稳,将来给你扛幡,顶门户,准保错不了!”

阳光穿透路边老槐树稀疏的枝叶,筛下破碎的光斑,在夏二爷沟壑纵横的脸上不安地晃动。

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投向远处。北大窑那根高耸的烟囱像一柄出鞘的剑,笔直地刺向苍白的天空。

“老四,”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可眼下……老三家的德昇刚过继到我名下,尘埃未定。这要是再……再过继了你家的德方?传扬出去,唾沫星子怕是能淹死人了。这不经讲究呀。”

“那怕啥的?!”夏四爷大手猛地一挥,带起一股风,随即又重重地拍在夏二爷的肩头,惊起一片细小的尘灰,在光柱里飞舞。“咱哥俩儿关起门来说的话,哪说哪儿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

他拍得那样用力,仿佛要把这秘密连同承诺一起,拍进夏二爷的骨头里。

夏二爷的身体被这一掌,拍得微微晃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那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浑浊与疲惫,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在夏四爷那张堆满急切与算计的脸上细细逡巡,不放过一丝细微的抽动。

半晌,他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弧度,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一道缝,那笑意冰冷,丝毫未曾抵达眼底:“老四啊,你……莫不是盯着那十块大洋的过继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棱坠地。

“瞧您说的!哪儿能呢我的好二哥!”夏四爷像被滚油烫了脚,猛地跳了起来,“我夏老四对天发誓,是切切实实为你着想啊!德方可是我们四房的长子!按老礼儿,天生该扛的是我的幡!我是把自己的舍出去给了二哥啊!您可不能屈枉了我这片滚烫的心呐!”他急赤白脸地辩解着,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哦?”夏二爷眯起的眼睛缝里,锐光一闪。

“所以二哥,德方只能扛你的幡!”四爷又补了一句。这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夏二爷心口。

“只能给我扛幡?别人……不行?”二爷追问了一句。

“对!别人不行!”夏四爷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用锤子砸进了盐碱地里,“只能是德方!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福分!”

夏二爷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两下,干涩地挤出一声短促的“呵呵”,那笑声里透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洞悉:“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二房的这份家业,可不就……全是德方的了?”

他顿了顿,像是咽下了一口苦涩的沙砾,“也罢……也罢,总归是流着夏家的血,骨头打断了还连着筋,总比……便宜了外姓人强。”

“哎,对喽!”四爷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像朵晒开的菊花,“二哥,还是你明事理,我就是为咱老夏家的香火考虑!”

夏四爷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如同狐狸般狡黠的光彩,脸上的皱纹都因这得逞的喜悦而舒展开来,“我思前想后,为的不就是咱老夏家的香火不断、门户不倒嘛!”

夏二爷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烟囱,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喃喃道:“可是……老三那边……他会怎么想?德昇刚过来……”

“三哥?您还替他操那份闲心?”夏四爷立刻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夏二爷的耳朵根子,声音压得更低,“当初德胜跑去西塘割苇子,是不是先跑来问的我?我怎么说的?我说那水深苇密,邪性得很!让他不要去!可三哥呢?他稀里马哈就点了头!他但凡上点心,拦一拦,问一问,德胜能淹死在那鬼地方?二哥您今天……至于落到膝下荒凉,要靠过继他的儿子才能有个人摔盆扛幡的地步吗?”

四爷的话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扎向夏二爷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夏二爷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不再言语,沉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着他,脚步陡然加快,近乎踉跄地向前奔去,踢起的盐碱地碎屑在炽热的空气里徒劳地翻卷、浮沉,如同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不知飘向何方的草芥。

过继的文书是在夏二爷那间弥漫着陈旧木头和尘土气息的东屋里草草拟就的。

月色从窗棂探进来,桌上的煤油灯芯跳跃着昏黄的光,将两个佝偻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皮影戏里上演的无声交易。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泛黄的毛边纸上方。他枯瘦的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墨滴迟迟不肯落下。

夏二爷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那笔尖落下,划出“德方”二字。

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洇开,形成两个小小的、边缘模糊的晕染,像极了落在宣纸上的、无声的泪痕。

四爷赶紧把纸往旁边挪了挪,怕蹭花了,又吹了吹气,那模样倒像是捧着块稀世的宝贝。

“按个手印吧。”四爷把朱砂盒子推过去。

夏二爷蘸了点红泥,拇指在纸上重重一按。那红印子像个血痂,死死扒在纸上。四爷也赶紧按了手印。

“二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夏四爷拍着胸脯,震得自己咳嗽了两声,“德方这边有我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将那张墨迹未干透的过继文书,仔细折好,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夹袄贴胸的里怀口袋,还下意识地按了按,像是怕它长翅膀飞了。

夏二爷满腹心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夏二奶奶三期刚过,夏二爷就打算好了去关里上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