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香火(2 / 2)

天蒙蒙亮,沾着露水的盐碱地寒意侵骨,四爷就等在了铺子门口。他没有敲门,怕惊动了德昇和桂珍。

二爷出了铺门,拎着简单的行囊,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塞进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

夏四爷一路将二爷送往盘山县城新修的火车站,“二哥,你只管去关里奔你的前程,家里一切,兄弟我保管给你照应得妥妥帖帖,水泼不进!”

夏二爷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单薄佝偻。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晨雾笼罩下、轮廓模糊的街道,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德方……如今是咱俩的儿子了,”他的声音被清晨的寒气浸得沙哑,“你罩量着办吧。”

说完,夏二爷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向那喷吐着浓重白雾、发出震耳欲聋嘶鸣的绿色铁皮怪物。

“二哥,一路顺风啊……”四爷站在月台上向他的背影挥手。

二爷没应声,只把行囊往肩上一甩。包袱皮搭在褪色的蓝士林布的肩头,边角磨出了线头,像一张咧开的嘴。

他赶着去登车,汽笛声远远传来,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汽笛声再次凄厉地撕裂寒冷的空气,巨大的声浪如同有形的怪物,瞬间将他那瘦小的身影彻底吞噬。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沉重地响起,载着夏二爷和那些未尽的痛楚与无法言说的妥协,驶向未知的关里。

夏四爷眼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影被白烟吞没,才转身往回走。

送走二哥,四爷揣着那张滚烫的文书,脚步轻快地返回盘山县城的铺子。

敲开铺门,夏四爷脸上的热络笑意瞬间收得干干净净,下巴一抬,用烟杆毫不客气地指向桂珍:“还愣着干啥?赶紧收拾收拾你那点零碎,麻溜儿搬走!这地儿,以后姓夏名德方了!”

桂珍抱着那个用惯了的掉了糜子的笤帚,茫然无措地站在院门口,像一株被骤雨打蔫的小草。

她怯生生地望向还没睡醒就被拉起来的德昇,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惶惑:“德昇,怎么回事?我们去哪儿啊?”

德昇看着夏四爷那副不容置疑的嘴脸,又看看桂珍苍白的小脸,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一把拉住桂珍冰凉的手腕,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跟我走!回我家!”

桂珍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拢共就一个小蓝布包。德昇更是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四爷看他们出了铺门,冷笑了一声。立刻,把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锁,挂在门鼻子上。

“咔哒”那铁链咬合的脆响,连同檐下惊飞的麻雀,统统被德昇和桂珍抛在身后。

夏三爷家,童秀云正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看到德昇拉着桂珍进来,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意:“哎呀,是桂珍二姐来了?”

“妹子,”桂珍话没说完,眼泪流了下来,“我又没有家了……”

“怕啥?德麟搬到场部宿舍去住了,这屋子空落落的,正好你来跟我作个伴儿!”秀云放下针线,热情地拉着桂珍的手。

桂珍看着童秀云脸上的笑,心里那点慌慢慢落了地。她低着头,眼圈微微泛红,轻轻“嗯”了一声。

“快进屋,炕头还温乎着呢。”夏张氏听见动静,在里屋喊她们。

桂珍被童秀云拉着进了东屋,炕沿温热,驱散了她一路的寒意与心慌。

她把那个仅装着几件旧衣的小蓝布包放在炕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皮粗糙的边缘。

那份无处可依的惶恐,在夏张氏温和的声音和童秀云暖融融的笑意里,稍稍褪去。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从包袱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发硬的暗红色糖块。

这是去年春节,夏二奶奶随手塞给她的“甜嘴儿”,她一直舍不得吃,像是攥着一点微弱的念想。

桂珍把红糖包递到正给她倒热水的夏张氏面前,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婶儿……这个,您泡水喝。”

夏张氏看着那块显然珍藏已久的红糖,又看看桂珍低垂的眼帘和洗得发白的袖口,心头一酸。

她没接糖,反而伸手从炕桌上的笸箩里抓了一大把喷香的炒瓜子,不容分说地塞进桂珍冰凉的手里:“傻闺女!跟三婶儿还客套个啥?”

夏张氏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仿佛桂珍本就是这家里的一员,“那破铺子有啥好惦记的?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踏踏实实住下,哪儿也不许去!”

这时,堂屋的门帘被掀开,夏三爷佝偻着背走了进来。

刚从砖厂回来,他的裤脚还沾着泥点,带着一身盐碱地的土腥味儿和淡淡的烟味。

他那张被岁月和沉重生活压出深深沟壑的脸,依旧是惯常的沉默严肃,没什么表情。

桂珍看见三爷,心瞬间又提了起来,怯生生地叫了声:“三叔……”手指紧紧攥着那把瓜子,几乎要捏碎。

夏三爷没应声,目光在桂珍苍白惶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手里那块小小的红糖上。他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只是缓缓走到炕桌边,端起自己的粗瓷大碗,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放下碗,他用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

“秀云,领你桂珍二姐去西屋住吧。德麟还得在场部住些日子,你们姐俩儿是个伴儿,那屋暖和,也清净。”

夏三爷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分量,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煽情的表态,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吩咐。然而,就是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稳稳地落在了桂珍漂浮无定的心上。

桂珍鼻子猛地一酸,赶紧低下头,大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砸落在手心里那把暖烘烘的瓜子上。这一次,泪水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滚烫的尘埃落定。她知道,她真的又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