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坚守(2 / 2)

生产队要记账、要统计工分、要核算粮食产量,没有个懂文墨的人可不行。

他在煤油灯下翻着通讯录,手指停在“德昇”两个字上。

弟弟德昇高小毕业,考上了技校,念了两年半。又考上了鞍山钢铁学院,去年“学生变工人”,被下放到黑龙江的农场,算算日子,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

德麟立刻铺开信纸,给德昇写信叫他回来。

信写了改,改了又写,直到窗纸泛起鱼肚白才封好。他在信里没说自己的难处,只说“弟:见字如晤。如今大队缺会计,盼你归来。兄不才,愿与你并肩。——兄德麟。”

信投进邮筒那天,德麟在村口站了半晌。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怕村里的老老少少吃不上高粱米饭,又怕耽误了弟弟的前程。

日子在掰着指头的等待中流逝。每天收工后,德麟总要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县城的土路尽头。

队里的账越来越乱,有社员开始嘀咕:“没个正经会计,这日子咋过?”

他听着这些话,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笔计算,核对,煤油灯一亮就又亮到天明。

第二十天傍晚,德麟刚把最后一头牛赶进牛棚,就听见村口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德昇哥回来啦!”

他心里一紧,抄起搭在墙上的草帽就往村口跑。

夕阳把土路染成金红色,远处两个身影正慢慢走近。

走在前面的是德昇,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帆布包沉甸甸地挂在肩上。晒黑的脸上带着风尘,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脚步也加快了些。

而跟在德昇身后的,竟是老父亲夏三爷。

从黑龙江到盘山农场,他们徒步走了两天的路,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

夏三爷的眉头,一路没松开过。车厢里,烟丝的味道混着尘土味,成了德昇记忆里归途的气息。

“你哥在砖厂时就护着你,”三爷嘱咐,“没有公家,你能念这么多年的书?现在生产队需要你了,你们兄弟俩得搭好伙。”

“哥。”德昇走到德麟近前,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稳稳的底气。

德麟望着弟弟眼里的红血丝,又看了看他帆布包露出的半截书本,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说句辛苦,想问问学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家里的炕给你烧暖了。”

晚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带着苞米秸秆的清香。德昇把帆布包往肩上紧了紧,笑着说:“哥,明天我就去大队部理账,咱兄弟俩一起把队里的生产搞起来。”

德麟望着弟弟年轻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身旁含笑的夏三爷,心里那二十天的焦虑与不安,忽然都化作了踏实的暖意。

天边的晚霞正浓,仿佛在为这对即将并肩前行的兄弟,铺展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德昇的会计办公室,设在大队部的耳房。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三条腿的板凳,还有一个缺了角的算盘。

他对着那串油光发亮的算珠发愁,手指在上面笨拙地拨弄,算错一次就用袖口擦去账本上的墨迹,半天下来,袖口黑得像抹了墨。

“这珠子得用巧劲。”夏三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苞米糊糊,“当年你爷爷教我算账,说算盘珠子响,日子才能亮。”

他放下碗,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算盘上演示“二一添作五”,算珠碰撞的脆响在小屋里回荡。

德昇跟着学,手指磨出了红痕,夜里躺在床上,指尖还在被子上比划着。

半个月后,他的账本开始变得清晰工整,每一笔工分、每一斤粮食都记得明明白白,连德麟看了都忍不住点头:“不愧是念过大书的,这字比砖窑的线还直。”

1962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盘山农场的电线杆上贴出了征兵告示,红纸黑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中印边境的紧张局势已经传到了大队里,广播里每天都在播报前线的消息。

德麟在大队部的耳房找到了德昇,他刚核完秋收的粮食账,手指上还沾着墨汁。

“德昇,县武装部在招兵。”德麟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吧,当兵是光荣的。”

德昇愣住了,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掉在地上:“可大队的账目......”

“有我盯着呢!”德麟打断他,目光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的老槐树上挂着高音喇叭,正播放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我不会让咱大队落后,更不会让村里的老老少少饿肚子。爹说得对,男子汉就得保家卫国——没有国,哪来的家?”

德昇看着兄长眼角的细纹,那是常年操劳留下的印记。他想起小时候爹教他们写“国”字,说方框里的“玉”是珍宝,外面的框是城墙,守不住城墙,就护不住珍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算珠在掌心硌出浅浅的红痕。

离家那天,飘着细雪。来接新兵的大解放汽车停在生产队队部的门口。

夏张氏把一篮煮熟的鸡蛋塞进德昇的帆布包。鸡蛋用粗布裹着,还带着余温。

她的手指在德昇军装的第二颗纽扣上停了又停,那是心脏的位置,仿佛想把所有的牵挂都通过这轻轻的触碰传递给儿子。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里。”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眼角的泪痣被泪水浸得发亮。

德麟站在一旁,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拍了拍德昇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砖窑的温度,德昇知道,这一拍里有嘱托,有期盼,还有沉甸甸的兄弟情。

列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时光在耳边流淌。

德昇隔着车窗望去,母亲转身离开的背影有些佝偻,风中飘起的白发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车站,一头系着他的心,越拉越紧,最终刺痛了眼眶。

列车穿过山海关时,德昇靠在车窗上打盹。城堞的影子在玻璃上掠过,像一道道凝固的历史刻痕。他睁开眼,看见玻璃上的倒影,左边是母亲眼角的泪痣,右边是邻座新兵挺得笔直的脊梁。

破晓的天光从车窗涌入,将这两样东西熔成了一枚发烫的星星,在他的瞳孔里闪闪发亮。

那是家与国的交融,是牵挂与信念的重叠。德昇摸了摸军装口袋里的家书,兄长的字迹在颠簸中仿佛活了过来,砖窑的火光、大队部的算盘、母亲的白发、三爷的书.....所有的画面都在眼前流转,最终凝成一个坚定的信念。

他挺直脊梁,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远方的天际线正泛起鱼肚白,像极了北大窑砖厂初升的朝阳,带着无尽的希望,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