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爷突然喊停了队伍,指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说:“停棺,路祭。”
有人急急忙忙过来,在石头上摆好了供品: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还有三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
德昇跪在地上,将供品往棺材前推了推,李三爷则对着棺材念叨:“二奶奶,这是您常走的路,歇口气,吃口热乎的再走。”
祭拜完毕,队伍继续前行,唢呐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
抬棺的汉子们已经换了两拨人,德昇的膝盖早已磨破,血渗出来,把裤腿粘在了一起,但他不敢停。
按规矩,孝子在出殡路上不能回头,不能喊累,要一步一步把逝者送到坟茔地,这是为人子的本分。
路过村西的苇塘时,德昇看见德胜哥罹难的地方,苇棚子早就拆了,土堆上长满了野草,被雨水打得蔫蔫的。夏二爷突然在身后说:“德昇啊,以后你就是这一脉的根了。”
德昇没回头。他望着幡上飘动的白纸条,突然想起德麟被过继那年。
那天是下着雪,他躲在草垛里哭,听见娘在屋里跟爹吵架,说“凭啥要我们家德麟”。
德麟哥离家进城的时候,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啥,还没开口,就被二爷拽上驴车,走了。
如今轮到自己接过这杆幡,德昇才觉出麻衣上的针脚有多扎人。
粗麻线勒得皮肤发痒,像有虫子在爬。他也终于明白,那十块银圆有多沉,揣在怀里,像压着半条命。
他往远处望,看见砖厂的烟囱矗立着,灰扑扑的,在薄雾里像根没燃尽的香。德麟哥说过,等设备拉回来,砖厂就能开足马力,一天能出三千块砖,能盖好多新房子,红砖墙,亮窗户。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去北大窑干活,会不会也有一身崭新的蓝布工装,像画报上的工人那样。
此刻他只记得,铝饭盒里的白米饭有多香,还有夏二爷塞在他手里的十块银圆,硌得掌心连着心脏,生疼。
辽河岸边的塘地涨水了,漫过岸边的野草,绿油油的水面上,倒映着天上的云。那云厚厚的,有点儿灰蒙蒙的,像极了德麟哥回来那天的天。
脚底下的泥浆咕嘟咕嘟冒泡,好像有谁在底下叹气。
德昇举着幡,走在送葬的队伍最前头,领着那条奇怪的白蟒,向前,向前……
风还在吹,那杆白幡被吹得直往他脸上抽。
他突然觉得,这一脉的香火,就像这幡上的纸条,被一双双粗糙的手攥着,在时代的风里,忽忽悠悠地飘,不知会被吹向哪里,却又总也不会彻底落下。
快到夏家祖坟了,要过一条小河。河上没有桥,只有几块垫脚的石头。李三爷让抬棺的人小心些,说:“过了河,就是阴阳两隔了。”
德昇踩着石头过河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的夏三爷赶紧扶住他。
他低头看着河里的水,映出自己披麻戴孝的样子,突然想哭。
坟茔地在一片向阳的坡上。夏家的祖坟都在这儿,除了那些个年纪轻轻就横死的,比如德胜哥。
早就有人挖好了墓坑,坑底铺着一层细沙,上面撒了五谷杂粮。这是“养坟”,希望逝者在地下能安稳。
棺材被缓缓放进墓坑,李三爷绕着墓坑走了一圈,用手比划着什么,然后对德昇说:“孝子填第一抔土。”
德昇拿起铁锹,铲了一捧土。土是新翻的,刚下过雨,有点儿粘,带着太阳的味道。
如今,他要把夏二奶奶埋进这土里,让她回到“根”里去。
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他的心上。
乡亲们轮流填土,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坟。
新坟刚垒起来,土还是湿的。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飘,粘在德昇的麻衣上。
德昇把招魂幡插在了坟头儿。
李三爷让人在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夏二奶奶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德昇跪在坟前,将带来的纸钱一张张点燃,火苗舔着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飘。
唢呐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多了几分轻快。
李三爷说:“送葬的乐子,去时悲,回时喜,这是规矩。”
雨又飘了起来,砸在招魂幡上,“沙沙”地响,像谁在轻轻拍着他的背。
德昇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新起的坟茔,坟头的土还松着,几只麻雀落在旁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
德昇深吸了口气,雨水钻进嘴里,带着点土腥味,却让他觉得心里亮堂了些。
他一步一步往城里走,脚印陷在泥里,很快被雨水填满,又被后面的人踩上,叠出一串深浅不一的窝儿,像串没写完的字,留在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
回村的路上,夏三爷走在最前头,长衫下摆拖在泥里,像条僵死的黑鱼。
路过苇塘时,德昇看见水面漂着片白纸,正是招魂幡上掉下来的。
纸被水泡得半透明,隐约透出底下缠的水草,像些纠缠不清的往事。
乡亲们渐渐散去,走到最后,只剩下德昇和夏三爷。
夏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呢。”
德昇点点头,脚步却有些沉。路过夏家村口的老槐树时,他停住了,树底下空荡荡的,风穿过槐树叶,簌簌地响。
他抬手抹了把脸,眼眶湿湿的。孝衫的下摆还沾着坟地的泥土,可他的心,已经飘进近在咫尺的家门。
回到夏二爷的铺子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院里的灵棚正在拆除。
二爷家门口,嫂子童秀云正在扫积水。她拿着桂珍二姐经常用的竹扫帚,断了一根蔑条,扫起来“沙沙”响。
德昇走过去,发现她扫的是夏二奶奶常坐的那块青石板。
石板缝里还嵌着去年晒的豆荚皮,被雨水泡发了,鼓鼓囊囊像一条条蚕。
日头西斜时,夏二爷在堂屋摆了豆腐饭。
德昇捧着碗,看见碗底沉着块锅巴,焦黄的,边缘有点黑。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夏张氏把锅巴掰碎了泡在热水里喂他,说“吃了锅巴,魂就回来了”。
此刻他嚼着锅巴,尝到一股淡淡的糊味,不知是锅巴烧过了,还是眼泪掉进了碗里。
夜里,德昇躺在西屋,听见隔壁夏二爷在咳嗽。
那声音像口破风箱,每咳一下,床板就跟着“咯吱”一声。
窗外,月亮泛着青白的光,像块发霉的豆腐。他摸出枕头下的十块银圆,银圆已经焐热了,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后半夜,德昇梦见自己站在砖厂窑顶上。窑火正旺,把天都烧红了。哥哥德麟穿着崭新的工装,往他手里塞了块红砖,砖上还带着窑温,烫得他直缩手。哥哥笑着说:“拿回去给娘垫桌脚。”
他低头一看,砖上印着“向阳”两个字,红得像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