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症(2 / 2)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菠菜地,只有远处几声乌鸦凄厉的嘶叫划破死寂。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连风都凝滞了,夏老太太那苍老干涩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老三呐……你说得对。”

她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眼前这片维系着全家性命的绿色,又望向远处那些破败空寂的院落,“等菠菜收了……挨家挨户,给还喘着气的人家,都送些去。”

夏老太太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她转过身,佝偻着几乎对折的腰背,像一株被岁月和苦难彻底压弯的老树,一步一挪地朝着破败的庙门方向走去。

走到那褪了色的、油漆剥落的庙门前,她枯瘦的手扶住冰冷的门框,停住了,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老三媳妇儿……你娘那边……要是捎信儿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儿。”

夏张氏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不敢告诉婆婆,母亲那边,怕是再也……不会有什么信儿了。

大辽河的冰面裂开第三道缝时,夏老太太咽了气。

疫情如东北的冬,来得又急又凶,漫天雪花似冷漠的旁观者,无声飘落。快症像恶魔的触手,迅速在城里村外到处蔓延,死神的镰刀无情挥舞,弥漫着压抑与恐惧。

风吹雪落,夏家老宅堂屋正中的黑漆棺材里,静静地躺着夏老太太,她的身体已被快症抽空,嘴角还凝着一丝临终前的痛苦黑血。

夏三爷和夏四爷分跪两边,守灵,还礼。

“韩家来人了,”夏二爷话音未落,韩夏氏的哭声传了进来。

夏老太太的闺女韩夏氏,远嫁到坨子里的韩家。丈夫染了快症刚刚发送完,就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马不停蹄的带着儿子韩庆年来奔丧。

坨子里的马车碾着冻土来了。韩庆年跳下车辕时,腰上两道孝带被北风扯得笔直——一道雪白的是给外祖母,另一道灰扑扑的,是他爹韩掌柜咽气时系的。

夏三爷站在门墩前,盯着外甥腰间晃荡的孝带,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出话。

“三舅。”韩庆年从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半块冻硬的槽子糕,“我爹临走前儿嘱咐过,让我来看看你。”

夏三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脊梁弯成虾米。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和姐夫一起读私塾。挤在韩家油坊的阁楼上,就着豆油灯偷看《三国演义》。油星子溅在书页上,烧出个满月形的窟窿。

灵堂里,夏老太太躺在棺材中,寿衣领口露出紫黑的瘢痕。韩夏氏跪在棺前烧纸,火盆里腾起的灰烬,扑在她新剪的短发上。去年这时候,她还在给母亲篦头上的虱子,篦齿刮过头皮的沙沙声,和现在纸钱燃烧的响动,竟有几分相似。

“德麟过继的事,你知道了吧?”夏二爷蹲在门坎上搓烟叶,火星子落在结霜的棉鞋帮上,“赶明儿,娘的丧事儿办完了,就让他跟我去城里。”

韩夏氏手一抖,黄表纸歪斜着掉进火盆。她想起德胜小时候总爱追着自己叫“老姑”,棉袄兜里永远揣着南瓜子儿。

现在那个总咧着嘴笑的少年,正躺在冻土里,也是死于快症。

这该死的快症,是小鬼子在水源下毒开始的。带走了多少生命没人数得清,只知道城里村外的人越来越少,坟却越来越多。

出殡那日,乌鸦黑压压落满老树。白色的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夏家人都身着白色孝服,腰间系着粗麻绳,头戴白麻布孝帽,哭声揪着人心。

天还未亮透,夏家小院已聚满了人。男人们身着粗布麻衣,腰间缠着草绳,脚下蹬着沾满泥雪的布鞋,沉默得像一座座即将爆发却又无力爆发的火山;女人们裹着厚实的棉袄,素色头巾下是一张张被泪水冲刷得失去血色的脸,抽泣声此起彼伏,为逝去的亲友,也为这破碎的山河哀叹。

夏二爷扛着白色的引魂幡,捧着丧盆走在最前头,幡上的符文被风扯得扭曲。白麻布孝帽有点儿大,遮得他看不清路夏张氏牵着德麟,四爷媳妇抱着儿子德方跟在后头。接着是八音班。

唢呐吹出的曲调悲怆凄凉,如泣如诉,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引得人肝肠寸断。

夏三爷和夏四爷扛着棺头,带着几个青年,抬着那口薄棺,走在后头。一路上,纸钱如雪花般飘散,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村里的老人们说,这纸钱是给逝者在阴间的盘缠,希望他们能走得安稳。

送葬的队伍沿着村道缓缓前行,积雪在众人脚下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路边的老树上,挂孝的人们系上的草纸被风卷起,如同一群挣扎的白蝶,扑簌簌落在坟茔旁,转眼就被新雪掩埋。

到了坟茔地,夏家三兄弟手持哭丧棒,跪在灵柩前,磕头谢客,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摔盆——”

瓦盆碎裂的脆响惊飞鸦群。纸钱乘着朔风盘旋而上。坟坑挖得深,可那土是被日寇的马蹄踏过的毒土,是被快症诅咒过的邪土。

韩庆年望着外祖母的棺材缓缓入土,突然想起离家时,母亲把父亲染血的棉袄填进了灶膛。青烟从坨子里的方向升起来,和此处的纸灰融成同一片阴云。

夏三爷捧起一把黑土,洒在棺木上,随后众人纷纷效仿。黑土一点点掩埋了棺木,也掩埋了夏老太太的一生,可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了家人的心中。

韩庆年的孝服包裹着稚嫩身躯,那失去父亲的痛、奔丧的凄惶,全写在他紧抿的唇和通红的眼眶里。

韩夏氏揽着他,目光复杂地望向夏家老宅,那里曾有她温暖的童年,如今却成了悲伤的源头。她轻声念着 “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可这故里,满是疮痍,连亡者的安息都似被诅咒缠绕。

雪仍下着,掩了足迹,掩了泪痕,却掩不住这东北农村在日寇铁蹄与命运折磨下,那深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