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铜哨(1 / 2)

清明刚过,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尽,夏二爷那辆吱呀作响的驴车便碾碎了村口的晨雾,从盘山县城回来了。

车辙深深,满载着尘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城郭深处的滞重气息。二爷佝偻着腰,卸下两筐新绿乍现的蒜苗印子,细长的嫩叶沾着露水,在微光里颤巍巍地摇晃。

夏二爷拍了拍箩筐边沿的泥渍,声音不高,却沉沉地砸在夏三爷心上:“城里铺子缺个实心眼儿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惊飞了磨盘上啄食谷粒的麻雀。是夏三爷手里的锄头铁磕在了冰冷的石磨上,力道狠得像是要敲碎什么。

德麟的目光被那猝然腾起的烟灰攫住,灰白色的粉末打着旋儿,竟有几星落在母亲鬓角,瞬间便染上了几丝刺目的白。

夏张氏一直低垂着头,此刻更是将脸深深埋下去,蹲下身去扶那筐被二爷卸车时带倒的蒜苗印子。

她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深深抠进筐底潮湿的泥土里,仿佛想从中抓住什么依靠。那些刚抽出嫩穗的蒜苗茎叶,在她无意识的揉捏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青涩的汁液沾染了她的掌心,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

德麟心口像被那断裂的声响拧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喉咙却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这次来就是要带德麟回去……”夏二爷闷闷地说。

三爷想起德胜下葬的那天,夏二爷跪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他看着德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揪成一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夏二爷粗糙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他单薄的胳膊。

德麟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上了驴车。

驴铃铛在空旷的村道上单调地响着,叮当,叮当,一声声敲在耳膜上,碾过心头。行过村口,德麟忍不住拼命回头。

透过车尾扬起的薄尘,他看见母亲依然蜷缩在冰冷的磨盘旁,双手死死捂着脸,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浓重的黑影,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凉石滩上的焦炭。

而夏三爷,不知何时已跑到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树下,袖着双手,倚着粗糙的树皮,站成了另一棵树。

远远地,德麟凝望着他们的身影,被暮雾一点点吞噬、最终缩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驴车吱呀摇晃,碾过漫长的土路,将夏家村抛在身后。

抵达盘山县城时,已是薄暮时分。

夏二爷的铺子临着一条不甚热闹的小街,门脸窄小黯淡。前面是店面,后头连着一方小小的院落,一道低矮的院门通向幽深的后巷。这院子狭长逼仄,尽头便是那散发着泥土与植物根茎气息的地窖入口,那是夏家赖以活命的蒜苗印子的生息之地。

德麟第一次踏进铺子,迎面便是柜台后二大娘那张毫无暖意的脸。

二爷媳妇坐在高脚凳上,身形瘦削得如同冬日的枯枝,眼睛从厚厚的账簿上方抬起来,冷冷扫过德麟。那目光像冰凌划过皮肤,随即又漠然地垂落下去,仿佛他只是墙角新添的一件碍事家什。

铺子里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干瘪蒜皮和难以言说的压抑混合的味道,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德麟怯生生地穿过堂屋,立在院子里,脚底踩着冰冷的青砖,手足无措。

堂屋门槛上坐着的夏二爷佝偻着背,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眼神却空洞地投向院墙外那片狭窄的天空,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凝固成一尊石像。

“德麟啊,”不知过了多久,二爷的声音才响起来,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喉咙,“打今儿起,你就是我儿子了。”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神终于转向德麟,里面没有慈爱,只有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交付,“往后家里的活儿,就靠你了。”

德麟沉默着点了点头。那沉甸甸的“儿子”二字,像两块青砖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从那一刻起,天不亮他便被拽进那阴冷潮湿、霉味刺鼻的地窖。在二爷沉默的注视下,他学着用稚嫩的肩膀挑起沉重的泔水桶,学着将冰冷的井水均匀洒在蒜垄间。窖顶缝隙透下的微光里,飞尘和粪土的微粒狂舞,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几天,德麟小小的手上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硬茧,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

夜晚,德麟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薄硬的棉被抵御不住四壁渗出的寒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母亲鬓角新添的白霜。他死死咬住被角,咸涩的泪水无声地洇湿了枕头下垫着的粗布,无声地呼唤着爹娘,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

在这个阴郁陌生的屋檐下,德麟像一株误入石缝的小草,屏着呼吸,努力扎根,学着看二大爷阴晴不定的脸色,避开二大娘刀子似的冷眼,将每一件分派下来的活计做到无可挑剔。

他明白,那个炊烟袅袅、磨盘吱呀的家,连同母亲温暖的怀抱,都已被命运的鞭子狠狠抽远,缩成了心尖上一个不敢触碰的痛点。前路漫长如这县城幽深的街巷,而他只能背负着这“儿子”的重担,在未知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地挪移。

日子在单调的劳作中滑过,转眼夏至。天像是被捅漏了,绵绵的雨丝织成无边无际的灰幕,笼罩着盘山县城。檐下的水珠儿成串滴落,敲打在铺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声声入耳,又寂寥得心慌。

地窖里刚起出的蒜苗印子,水灵灵的,被德麟小心地摊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晾着,叶尖滴落的水珠在砖面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的湿痕,慢慢扩大、连接,像一张无声哭泣的脸。

德麟守着这些水痕发呆,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那架老旧的座钟。铜钟摆有气无力地晃着,终于慢吞吞地敲响了戊时的梆子——两慢一快,沉沉的余音还在潮湿的空气里震颤。

后院胡同深处猝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是瓦片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德麟浑身一激灵,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站起,手边的油灯被他慌乱地抓起,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剧烈摇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提着灯,蹑手蹑脚推开通往胡同的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