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在战争的滔天巨浪中,悄然破灭。
棚外,无边的芦苇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沉默地摇曳。那些浸透了少年短暂一生最后血汗的枯黄纤维,吸饱了冰冷的夜露,在严酷的寒冬中凝结成晶莹的冰棱。它们尖锐,脆弱,却又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如同一片片为生命而设的、静默而残酷的陷阱,等待着下一个不幸的闯入者。
炕席上,那道道由痛苦和绝望亲手刻下的、染血的枯茎纹路,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年被战争碾碎的一生——挣扎、痛苦、不屈,最终归于沉寂。这是大地最沉默的伤口,是历史最卑微的证言。
德胜的遗体送回夏家村时,正是晌午,阳光明媚,夏三爷家却被阴霾笼罩。
盘山县城里的夏二爷听闻德胜死讯,手中的算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瘫倒在蒜苗印子铺的柜台上。
二爷急慌慌赶回村子,直奔三爷家。彼时,夏三爷正坐在后院守着德胜的遗体。
德胜穿着粗布的棉袄棉裤,安详的躺在临时搭起的灵棚里,眉眼清秀,像睡着了一般。灵棚外,冬日的寒风呼啸,吹得白幡猎猎作响。
夏三爷把纸钱一张张添在火盆里,旁边摆着一口棺材,皮薄如纸。见夏二爷满脸泪痕,衣衫不整的模样,三爷心里“咯噔”一下。
“三弟……”夏二爷“扑通”一声跌跪在三爷面前,膝盖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没儿子了,往后谁给我养老送终啊?”
夏三爷眼眶泛红,忙伸手去扶:“二哥,你先起来,天大的事儿,咱兄弟们商量着办。”
夏二爷的哭声里满是绝望与凄凉。“德胜啊,我的儿子,你干啥要去割苇子啊?!”
“我就说冯大瘸子不靠谱,我让他去城里讨你的主意,可他不听啊,德胜这孩子是真犟啊!”四爷吞着袖口,看二爷哭得惨,嘟嘟囔囔着。
“你为啥不来城里问我一声,你要是问我,爹说啥也不会让你去呀,你还没成年啊……”
夏二爷哭得更惨了。
“二哥,都怪我……”
夏三爷听见了四爷的嘟囔,更是悔恨交加。他伸手扶起夏二爷,说:“德胜问过我,是我答应他去的……”
三爷的话音未落,夏二爷反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两只眼睛瞪出了血。
“老三,你咋敢替我做这个主?”
“二哥……”夏三爷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你二哥,你是我三爷爷啊,我给你下跪了,我就问问你,是你让我的儿子去割苇子的,现在我的儿子没了,你给我怎么说?!”说着,身子一软,伏地恸哭起来。
“那可不,德胜这也才刚拿得出手的劳力。”夏四爷吞着袖子,在夏二爷耳边嘟囔着。
“二哥,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夏三爷懊悔不已。
“这德胜走的这么急,身后一堆事儿,事儿不解决,可咋下葬……”夏四爷在旁边嘟囔。
夏三爷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二哥,将来我再有儿子,过继给你,给你养老送终。”
夏二爷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那我就要德麟!”
夏三爷的眼红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嗫嚅着:“这长房不过继,这是祖训呐。”
“可是德麟也就能顶半个劳力,还得白吃好几年的饭。”夏四爷小声说。
“德胜是我唯一的儿子!撇下我走了,都不能入土为安!”夏二爷跪在三爷的面前,又恸哭起来。
夏三爷思量片刻,咬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行,二哥,就德麟吧。”
“等德麟磕了头,我再起来。”夏二爷把头扭到一边,不看夏三爷,也不看德胜的遗体。
德麟正在冰上用草根子钓鱼,冬日的河水结了冰,打出冰洞,运气好,钓到上来换气的大鱼来炖汤,就够全家人吃顿饱。
“你德胜哥走了”夏三爷把德麟叫到跟前,面色凝重地说,
“去哪儿了?”德麟笑嘻嘻的问,“他咋不告诉我一声。”
“害伤寒病死了,停在咱家后院呢。”三爷说。
德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扔下手里的树枝朝家跑。夏三爷话还没说完,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
进了后院,德麟看见灵棚里躺着的德胜,眼泪无声的流下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近死亡。
“德麟,给你二大爷跪下叫爹。”夏三爷紧跟着进来。
“咳咳……”夏二爷清了清嗓子,缓缓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德麟还没回过神来,直直的站着。
“德麟,你过继给你二大爷了,快跪下叫爹。”三爷的眼圈儿红了,他咬着牙,一脚蹬在德麟的腿弯。德麟吃痛,双腿一软,跪在夏二爷的面前。
“爹,我……”德麟满脸是泪,满心的不情愿。
“德麟,”夏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二大爷如今没了儿子,你过去,就是去帮衬他,也是尽咱家的本分。”
德麟低下头,泪水湿了衣襟。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他们只能无奈地被推着向前。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吉利的,何况夏老太太还病在床上。
德胜就埋在后院不远的田地里。出殡那天,夏三爷的儿子德麟摔的盆,扛的灵幡。德麟孤零零的站在德胜的坟前,哭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