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毫无征兆地袭来的。月晦的夜色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草棚外,风声凄厉,仿佛无数恶鬼在咆哮。棚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摇曳,将棚顶杂乱的芦苇杆投下扭曲怪诞、张牙舞爪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德胜在冰冷的苇杆铺上蜷缩成一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阵阵剧烈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从骨髓深处涌出,瞬间席卷全身,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又仿佛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滚烫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头、后背涌出,浸透了单衣。
他的脸颊在油灯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他挣扎着想爬出草棚,却浑身酸软,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根本动弹不得。
刚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哇”地一声,将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吐了出来。紧接着,小腹一阵绞痛。
冷汗如同豆粒般密密麻麻地从额角渗出,滚落,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苇杆上。
隔壁冯大瘸子他们的赌局正酣。骰子撞击破碗的脆响,赢钱的狂笑,输钱的粗俗咒骂,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清晰地穿透薄薄的苇墙,冲击着德胜昏沉而痛苦的神经。
德胜想喊,想求救,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嗬嗬”声。
这声音在赌徒们的喧闹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德胜想起了村里老人讲过的话:“伤寒这害人的瘟病,是挨千刀的小鬼子,往水塘里、井里投了毒!”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德胜的神经,比身体的痛苦更甚。为了解渴,他们不得不敲开冰层取水。是了,一定是那浑浊的、带着怪味的河汊冰水!
绝望如同冰凉的毒蛇,缠绕住德胜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不断旋转的雾气。身体时而如同被抛入滚烫的碱水大锅煎熬,时而又像被冻结在万丈冰窟之中。
草棚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地摇晃,发出痛苦的呻吟。那盏昏黄的油灯,投在棚壁上的影子疯狂地扭曲、膨胀、变形,化作无数狰狞咆哮的巨兽,挥舞着利爪向他扑来。
德胜听见冰河之下,传来母亲温柔的呼唤,声音遥远而清晰,带着冰层碎裂的脆响;又听见城墙之外,父亲焦急的呐喊,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却被呼啸的炮火声瞬间撕裂、淹没。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同一个单调而恐怖的节奏:哒哒哒哒哒……那是无数战马沉重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冻土,也踏碎了他所珍视的一切,化为齑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连风似乎都暂时屏住了呼吸。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中,德胜的意识却诡异地有了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明。
他清晰地嗅到身下那破旧苇席散发出的浓烈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草木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汗渍、泥污、呕吐物和……某种更深沉、更本质的腐败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浓重得让他窒息。
德胜躺在冰冷的、硌人的苇杆上,身体依然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高烧带来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由内而外的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
德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深深地抠进身下苇席那经纬交错的枯茎缝隙里,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裂,渗出丝丝暗红的血迹,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破碎的景象:家乡金秋时节翻滚的麦浪,阳光下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庞,过年时三叔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块麦芽糖的甜香……
然而这些温暖的画面,瞬间被更强大的黑暗吞噬——熊熊燃烧的房屋在烈焰中坍塌,扭曲的尸体堆积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刺鼻的硝烟味盖过了一切……
德胜拼命地想看清爹的脸,那张在他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脸。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张脸始终笼罩在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迷雾之中,冰冷而遥远,如同隔着生死的界限。
德胜对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又如此刻这般绝望。
他的手,那只瘦骨嶙峋、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疯狂地在身下的苇席上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抓住这冰冷世界里最后一点依托,抓住那即将彻底流逝的生命线。
枯硬的苇茎深深刺入指缝,刮擦着皮肉,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嗤啦”声。苇席被他挠得稀烂,原本紧密的编织结构被强行撕裂、翻卷,露出
德胜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挣扎。指尖的皮肉被磨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断裂的枯茎,也染红了那些被强行扭曲的纹路。
漫无边际的无力感,像汹涌的潮水,迅速地、无可挽回地,占据了这具年轻却饱经摧残的身体。抓挠的动作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慢。最后,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死死地嵌入了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不堪的苇席深处,如同溺水者沉没前最后无望的紧握。
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游丝般,从德胜的唇边逸散,融入黎明前冰冷的空气中。
他不动了。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毫无温度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向这片苦难的大地。
草棚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冯大瘸子骂骂咧咧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宿醉未醒的烦躁和赌输了的晦气走进来:“妈的,晦气!这鬼地方……”
冯大瘸子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一道清冷的雪光,恰好斜斜地从破败的草棚缝隙中射入,像舞台的聚光灯,精准地投射在德胜蜷缩的身体上。
少年保持着那个胎儿般自我保护的姿势,僵硬地侧卧在冰冷的苇杆堆上。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如同河底捞起的冻石。
德胜的嘴唇微微张开,凝固着一个无声的呐喊。那双曾经燃着倔强火焰的眼睛,如今空洞地睁着,望向虚空,里面盛满了尚未消散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不甘,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与侵略者的暴行都刻印下来,带入幽冥。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下的那片苇席。原本还算平整的表面,此刻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抓痕!
那些被暴力撕裂、翻卷、抠烂的枯茎,以一种诡异而惨烈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极其复杂、令人心悸的纹路。它像某种古老部落未完成的、充满诅咒的密码;又像一张被战火反复蹂躏、最终撕裂得支离破碎的边境地图;更像大地母亲被强行剖开、裸露在严寒中的一道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
德胜僵直的手指,如同铁铸的鹰爪,深深地、死死地嵌在那片狼藉的苇席深处,指关节因为最后的痉挛而扭曲变形。几根染着暗红色血污的枯硬苇茎,如同从地狱伸出的荆棘,缠绕在他冰冷的手指间。
夏德胜死了。
死在这片吞噬希望的苇海边缘。
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死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