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一片比纸张更硬、更光滑的微小凸起。
当晚,在社区巡查员熄灯的催促声之后,他悄悄将那枚薄如蝉翼的芯片从夹层中拆下,塞进了自己那台老式盲文打字机的内部卡槽里。
第二天,社区组织了一场“和谐邻里”座谈会。
轮到他发言时,他拿出了一份盲文“心得体会”,表示要分享自己学习“理想市民”精神的感悟。
他一边用平淡的语调朗读着那些感恩戴德的词句,一边将手指放在了盲文打字机上。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敲击着,但机器内部的芯片却被精准地驱动,通过底座向桌面传递着一种特定频率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邻座那个同样沉默的男人,放在桌板下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串震动。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那是一串断续、急促的信号,是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摩斯密码。
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不要签承诺书。
风暴的另一处,王姐正带着儿子阿健参加社区举办的“亲子感恩工作坊”。
活动现场挂满了彩色的气球和横幅,气氛温馨得有些不真实。
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引导着孩子们:“小朋友们,请画出你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天’吧!”
周围的孩子们几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画笔,画布上很快出现了穿着红背心的志愿者、堆成小山的大米和食用油,以及笑容灿烂的全家福。
唯有阿健,那个总是过于安静的男孩,他只是低着头,用黑色的蜡笔,在画纸中央画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
箱子里,一个小人孤独地坐着,双手抱着膝盖。
而在玻璃箱外,站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全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咧到耳根的笑脸,手里高高举着黑洞洞的摄像机和手机。
王姐看着那幅画,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在活动结束的间隙,她用手机拍下了这幅画,然后将照片上传到了一个伪装成育??分享群的加密频道里。
几小时后,正在准备新一期《夜航船》直播的赵子轩,收到了频道的特殊提示。
他点开图片,阿健那幅画沉默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激昂的口号都更具穿透力。
直播开始后,观众们发现,今晚主播身后那个挂满各种文艺海报的背景板上,多了一张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贴纸。
那贴纸上的图案,正是一个被关在玻璃箱里的小人,和外面一群举着摄像头的笑脸。
风暴的中心,张野的办公室。
一张小纸条被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下塞了进来,是李干事的笔迹:“下一批‘模-范-家-庭’名单已定,本周内完成承诺书签署。拒绝者,将按规定取消本季度所有补贴。”字迹潦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张野拿起纸条,走到窗前。
楼下的广场上,一群孩子正在排练“感谢党恩”的大合唱,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挥手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其中一个男孩,似乎总是慢半拍,还顺拐了,被老师严厉地拉出队伍,单独纠正。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电脑前。
他打开了“理想市民AI”的后台数据库,找到了那个庞大、复杂、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原始模型数据。
他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删除键。
进度条飞快地走完,那个完美的AI,它的“灵魂”被彻底清空。
在被清空的数据库的注释栏里,张野只留下了一行字:“当顺拐被纠正,才是真正的错。”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林枫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老刘叔家阳台上的那块小黑板,上面的旧字迹被擦掉了,换上了一行崭新的粉笔字,笔锋锐利如刀:
“如果连痛苦都需要审批,那微笑还是笑吗?”
张野关掉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想起那些已经寄出的、承载着秘密的包裹,它们此刻正散落在通往全国各地的运输线上,像十颗被投掷出去的种子,不知将落入怎样的土壤。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书正静静躺在十个不同的包裹里,等待着一双双或焦急或敏锐的手。
而有些秘密,并不仅仅藏在微小的芯片里,它们藏得更深,深到需要用指甲、用刀片,甚至用绝望,才能从书脊厚重的粘合处,一点点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