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捕一零七”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如同一个精疲力尽的伤兵,在逐渐减弱但余威尚存的风浪中,艰难地向着海岸线的方向跋涉。来时破浪的决绝,已被一种沉重而缓慢的疲惫取代。马达的轰鸣声显得异常沉闷,仿佛每一次转动都在透支着这条老船最后的生命力。船体在浪涛的推搡下,发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程立秋瘫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极度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寒冷如同无数根细针,穿透湿透的棉衣,刺入他的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发出清晰的“咯咯”声。但他没有动弹,也没有睁眼,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刚才在“鬼见愁”礁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滔天的巨浪、狰狞的礁石、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亲人、还有那只神秘出现又悄然隐去的硕大玳瑁……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噩梦。而掌心那被粗糙缆绳磨破皮肉、此刻被海水浸泡得刺痛钻心的伤口,又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耳边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那是被救上来的三个年轻船员。劫后余生的狂喜过后,失去同伴的悲痛以及对之前恐怖经历的恐惧,如同迟来的潮水,终于将他们淹没。他们蜷缩在甲板角落,互相依偎着,像三只受惊的雏鸟,身体依旧在不自主地颤抖。
大姐夫程大海没有哭。他靠坐在船舷边,身上裹着马四海从驾驶舱找出来的一条干硬发霉的旧毯子,脸色青白,嘴唇乌紫,一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和极度疲惫而深陷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获救的喜悦,也没有明显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但那双紧紧攥住毯子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大手,暴露了他内心绝非平静。朝夕相处的兄弟,有两个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礁石上,这种痛,沉重得让他一时无法言语,只能用沉默来对抗。
马四海老爷子依旧坚守在驾驶舱里,双手死死把着舵轮,不敢有丝毫松懈。虽然风浪渐小,但返航的路依旧充满变数。他时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每一次咳嗽都让他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像一头守护着幼崽的老狼,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和海况。老蔫和水旺则强打着精神,一个在舱门口警戒,一个拿着破旧的水瓢,不断地将渗进船舱底部的海水舀出去,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艰难。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如同实质,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救援成功了,但代价是惨重的,过程是惊险的,以至于胜利的喜悦都被冲刷得如此淡薄,只剩下疲惫、后怕和挥之不去的哀伤。
时间在沉默和煎熬中缓慢流逝。天际的灰色渐渐变淡,透出一种惨白的亮光,预示着黎明终于挣扎着到来了。海平面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那条墨绿色的、代表着陆地的线条,如同希望的灯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看到岸了!”老蔫沙哑着嗓子,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哽咽。
这一声呼喊,仿佛给死气沉沉的船只注入了些许活力。甲板上蜷缩的年轻船员们抬起了头,程大海空洞的眼神也微微动了一下,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陆地。
程立秋也终于挣扎着,用那双麻木僵硬的手臂,支撑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扶着冰冷的船舷,极目远眺。家乡的海岸线,熟悉的渔村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如此亲切,又如此遥远。他的归来,带回了生的希望,也带回了死的讯息。
“辽捕一零七”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一些,马达的轰鸣声仿佛都带上了一丝急切。随着距离的拉近,码头上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让程立秋有些意外的是,码头上聚集的人,远比他们昨天凌晨出发时要多得多!黑压压的一片,几乎全村能动弹的人都来了。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喧哗,而是静静地站着,翘首以盼,如同一片沉默的礁石。
当“辽捕一零七”那独特而疲惫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当船只那破旧却无比熟悉的身影冲破晨雾,缓缓驶入人们的视野时,码头之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惊呼、哭泣和呐喊的喧腾!
“回来了!是四海叔的船!”
“看到了吗?甲板上有人!不止一个!”
“是大海!我看到大海了!”
“立秋!立秋也在!”
“老天爷开眼啊!真的救回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码头边缘,伸长脖子,努力辨认着船上那一个个劫后余生的身影。女人们捂着嘴,喜极而泣;男人们则用力挥舞着胳膊,大声呼喊着船上亲人的名字;孩子们被这气氛感染,也跟着又叫又跳。
船缓缓靠向码头。抛缆绳,固定,搭跳板……一系列动作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完成得异常迅速。
程立秋是第一个踏上跳板的。他的脚踩在坚实、甚至有些晃动的木质跳板上时,竟然产生了一种轻微的不真实感,仿佛还在随着海浪起伏。他深吸了一口岸上熟悉的、混合着泥土、炊烟和人气的空气,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的鼻腔一阵发酸。
他没有去看欢呼涌来的人群,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人群的最前方。那里,大姐程立春在魏红的搀扶下,正死死地盯着跳板的方向。当她的目光与程立秋接触,又越过他,看到跟在他身后、被两个年轻船员搀扶着、踉跄走下跳板的大姐夫程大海时,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就要瘫倒在地,幸好被魏红和旁边眼疾手快的邻居死死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