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大海!”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蕴藏了太多痛苦与期盼的哭喊,挣脱了搀扶,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程大海。
程大海看到妻子,那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妻子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个憨厚寡言的汉子,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将头埋在妻子的肩头,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而压抑的呜咽声。夫妻二人抱头痛哭,那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历经生死的后怕,也有对逝去同伴的哀恸。周围的人群看到这一幕,无不为之动容,纷纷抹起了眼泪。
魏红站在一旁,看着相拥哭泣的大姐和大姐夫,又看向独自站在跳板旁、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却挺拔的丈夫,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没有立刻扑过去,只是静静地流着泪,看着程立秋,那目光里充满了心疼、骄傲,以及一种难以言述的、夫妻间才懂的复杂情感。
程立秋感受到了妻子的目光,他转过头,与魏红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也看到了她努力想挤出的、安慰他的笑容。他微微动了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回应,却发现自己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对着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这时,马四海、老蔫、水旺以及另外三名获救船员也相继下了船。码头上顿时更加混乱,找到亲人的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询问着、安慰着;没有找到亲人的,则急切地围着马四海和获救船员,打听着自己家男人的消息。
当从获救船员带着哭腔的叙述中,确认有两人永远留在了海上时,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两声凄厉无比的哀嚎!那是遇难者的妻子和母亲,她们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当场哭晕了过去,引得周围一片手忙脚乱,哭声、劝慰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码头上刚刚升起的喜悦气氛,瞬间又被浓浓的悲伤所笼罩。
程立秋看着这悲喜交加、如同炼狱又似人间的一幕,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默默地穿过人群,没有理会那些投向他的、混杂着感激、敬佩、同情和探究的目光。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走到相拥哭泣的大姐和大姐夫身边,伸出手,用力地、沉沉地拍了拍大姐夫剧烈颤抖的后背,又看了看哭得几乎昏厥的大姐,声音沙哑干涩地说道:“姐,大姐夫,先回家……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吃点东西……”
程立春听到弟弟的声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猛地抓住程立秋的手臂,泣不成声:“立秋……立秋……姐……姐谢谢你……谢谢你不顾死活地去……去找你大姐夫……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她的话语再次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程大海也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看着程立秋,这个平日里讷于言辞的汉子,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只重重地、带着无尽感激和复杂情绪地,喊了一声:“立秋!” 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立秋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再次用力拍了拍大姐夫的肩膀,然后对魏红使了个眼色。
魏红会意,连忙和几个邻居一起,搀扶着情绪激动的大姐和大姐夫,分开人群,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程立秋没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混乱的码头,扫过那些悲恸的面孔,扫过那条静静停泊着、船身上增添了许多新创痕的“辽捕一零七”,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外围,那两个一直缩着脖子、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身影上——程立夏和程立冬。
他们显然也来了,但只敢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这悲喜的中心。程立夏低着头,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程立秋的目光对视。程立冬则垂着手,面无表情,但微微抿紧的嘴唇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当程立秋那冰冷、疲惫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扫过他们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程立秋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用那种目光,冷冷地看了他们几秒钟。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这种无声的审判,比任何疾言厉色的痛骂,都更让程立夏和程立冬感到无地自容,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程立秋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就好像那两个人只是两团毫无意义的空气一般,完全不值得他再多看一眼。他慢慢地转过身去,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沉重,仿佛双腿被灌满了铅一样,难以挪动。
他艰难地拖着这双沉重的腿,紧紧地跟在魏红和大姐她们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但却异常坚定,似乎在这缓慢的步伐中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阳光渐渐升起,驱散了最后的一丝黑暗,将金红色的光芒洒向了大地和海面。这温暖的阳光也照亮了码头上的人们,照亮了他们脸上的泪水、悲伤、感激和疲惫。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但有些东西却已经永远地改变了。程立秋的归来,不仅仅带回了四条鲜活的生命,更是带回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以及对人性、对亲情更深层次的审视。
他的猎人之旅,在经历了山林的收获和海洋的洗礼之后,似乎又迈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然而,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赶快回到那个能给他温暖和短暂安宁的家,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和心灵都得到充分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