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暴页失算(1 / 2)

二月十三,午时,暴店镇口。

暴园几乎是爬着进入镇子的。

他的出现,引来了路人惊惧和鄙夷的目光,如同看一条肮脏的丧家之犬。

刚爬过牌坊没几步,一个蹲在墙角、看起来同样穿着破烂、须发花白的佝偻老者,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暴园的脸,像是辨认了好久,才沙哑着嗓子开口:“是……是暴园少爷吗?”

暴园如同行尸走肉,没有回应。

老者却自顾自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依旧沙哑:“跟着我走吧,老爷等你很久了。”

暴园麻木地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老爷?暴页!他知道?他在等我?

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赴死的决心。

他不再挣扎,任由这个陌生的老者半搀半拖地,带着他往暴家祠堂方向走去。

…………

暴家祠堂。

光线略显昏暗。正中高悬着暴家历代先祖的牌位,香烟缭绕。

而主位之下,一把太师椅上,正坐着暴页。

依旧是那身熟悉的旧布袍,脸色依旧苍白倦怠,整个人似乎又恢复了那副风烛残年的病弱老叟模样。

只是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如同古潭寒冰般的幽光。

而在祠堂中央!

暴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居士袍,但头发已被散开,脸上带着泪痕和惊惧。

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婆子死死押着,动弹不得!一柄冰冷的牛耳尖刀,正紧紧地、贴在她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冰冷的刃口下,已经压出了一道清晰的红线!只要持刀的婆子手上稍稍用力……

“姐——!!”看到这一幕,暴园濒临枯竭的身体里,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他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搀扶的老者,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想要扑过去!

“站住!”暴页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冰碴,清晰地灌入暴园的耳中。他坐在太师椅上,甚至没有挪动一下身体,只是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暴园,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再动一步,刀就下去了。”

这句话如同定身咒!暴园前扑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死死盯着姐姐脖颈上的刀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是焚心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

“弟弟……”暴欣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和心疼,“不要管我,快走,走啊。”

暴页缓缓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声音平板,却字字诛心,如同最残酷的判决:

“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暴欣压抑的哭泣声。

暴页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扫过姐弟二人:

“暴园,你自己动手了断。我放了你姐姐。”

“或者,”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梨花带雨的暴欣,“暴欣,你自己抹脖子。我留你弟弟一条命。”

他把玩着茶杯盖,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像在敲打丧钟:

“自己选吧。姐弟情深,如此感人至深的一幕,想必我暴家先祖看了,也会欣慰。” 他的语气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和恶毒!

“不——!”暴园目眦尽裂!发出绝望的咆哮!他怎么能选?!他怎么能看着姐姐死?!“老贼!你杀了我!放了我姐!”

“小园!不可以!”暴欣的哭声猛地拔高!她看着弟弟那浑身伤痕、摇摇欲坠的凄惨模样,巨大的心痛压倒了所有恐惧!

五年来的压抑、父亲的惨死、自己的出家、弟弟九死一生的付出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对弟弟无限的爱,在这一刻化为决堤的洪流和舍弃一切的勇气!

她脸上不再是惊惧,反而升起一种近乎圣洁的、牺牲的平静!她猛地仰起头,用一种无比决绝、无比清晰的声音对着暴园喊道:

“小园!活下去——!”

话音未落!

就在押着她的婆子因为她的喊叫而稍稍放松钳制的千分之一秒!

暴欣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果敢和对弟弟最深沉的祝福!主动将脖子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紧贴着她脖颈的锋利刀刃!

“噗嗤——!”

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清晰响起!

鲜血瞬间从暴欣白皙的脖颈间喷涌而出!

时间仿佛定格!

暴园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缩成针尖!

他看到姐姐那沾满泪水的脸庞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带着无限悲悯和嘱托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撕裂黑暗的阳光,也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姐——!!!!!!!”

一声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撕心裂肺、如同天地同悲的凄厉惨嚎从暴园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声音中蕴含的绝望和悲恸,让祠堂内所有人都心胆俱裂!

“走……活下……去……”暴欣嘴唇翕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吐出无声的遗言,目光依旧温柔而坚定地锁定在弟弟身上。

随即,她的身体软软地滑向地面,鲜血染红了祠堂冰冷的青石地板。

“混账!”暴页脸色终于微微变了!他没想到暴欣如此刚烈决绝!

但转瞬间,杀机便取代了愕然!他猛地摔下茶杯!厉喝道:“动手!杀了他!”

押着暴欣的婆子早已被这惊天突变吓得瘫软,另一个婆子下意识地就要去拔刀!

周围的暗处,数名藏匿的死士现身,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失了魂的暴园!

就在刀光及体,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嗤——!”

几道极其细微、却快如闪电的破空声响起!数枚淬毒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射向拔刀的婆子和最前方扑向暴园的两名死士!

“啊啊!”惨叫声接连响起!婆子捂着手腕哀嚎!一名死士眼睛被射中,瞬间惨叫倒地!

一条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正是重伤初愈、一路暗中追踪至此的闵七不知从何处闪电般窜出!

如同疯狗般扑向最靠近暴园的那名死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双臂死死抱住对方的腰,用头猛撞!“少爷!走——!!!!” 他嘶声力竭地狂吼!为暴园争取最后一丝机会!

“找死!”暴页身旁,那名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老仆冷哼一声,身形如电,一掌拍向纠缠死士的闵七!掌风凌厉!

“走啊!”生死时刻,闵七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他竟硬生生用后背承受了死士首领致命一掌!“噗!”

他狂喷鲜血,身体被拍得飞起,撞在柱子上!但他这一撞,也成功将那死士撞向了旁边扑来的另一名死士!两人滚做一团!

“走!!”借着闵七用生命换来的这电光火石的空隙!暴园脑海中那根名为“姐姐遗愿”的弦终于绷紧!

他那因为巨大悲痛而宕机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股力量!

那是姐姐用生命点燃的、要他活下去的星火!他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本能地转身撞开侧门!疯狂地冲进了阳光刺眼的街道!

“杀了他!绝不能让他跑了!”暴页暴怒的咆哮在祠堂内回荡!死士们挣脱纠缠,纷纷追出!

暴园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暴店混乱的街道上狂奔!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姐姐撞向刀刃前那最后的笑容和无声的遗言“活下去”。

眼泪模糊了视线,胸口痛得仿佛要裂开!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带着血腥味的死亡气息!他的速度越来越慢,重伤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奔逃!

“抢劫啊——!”

“流寇来了!”

“他们是逃兵!”

就在暴园即将被死士追上的绝望时刻!

暴店镇口突然炸开了锅!哭喊声、惨叫声、马蹄声乱作一团!

只见十几名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穿着破败不堪号衣的逃兵,如同惊弓之鸟般冲进暴店!

他们眼神疯狂,手持染血的刀枪棍棒!显然是从惨烈的战场上侥幸逃脱,已经被绝望和恐惧逼成了真正的野兽!

“粮食!银子!女人!统统交出来!”为首的逃兵小头目嘶声狂吼!他们冲进街道两边的店铺就开始疯狂打砸抢劫!根本不管暴园和那些死士!

正好!

一名逃兵抢劫的路线,猛地撞上了冲在最前面追杀暴园的死士!

“滚开!”死士怒喝,试图推开逃兵!

“敢挡爷爷的道?!”那逃兵正抢红了眼,以为对方是护院,抬手就一刀劈了过去!

“找死!”死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击!

瞬间,逃兵与暴页的死士竟然莫名其妙地在街心打了起来!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其他的逃兵见状,不分青红皂白,以为是遇到了抵抗,纷纷冲上前去,和暴页的死士混战成一团!

崩溃的哭喊!愤怒的咆哮!兵刃的碰撞!打砸的巨响!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在暴店蔓延!人流如同受惊的兽群,向着四面八方奔逃踩踏!

暴园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残破小舟!他被撞倒,被踩踏,又被汹涌的人流再次推起!

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但混乱恰恰成了他最后的掩护!那些追杀他的死士被逃兵疯狂地纠缠住!一时无法脱身!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眼泪依旧如决堤般涌出,踉踉跄跄地,随波逐流,被混乱的人潮卷向暴店镇外未知的方向。

在奔逃的人群缝隙中,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条通往祠堂的、沾满了姐姐鲜血的道路。

那里,已是一片火光和混乱的厮杀,仿佛一个正在坍塌的血色地狱。

“姐……”他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湮灭在镇子外呼啸而过的寒风里。

身体残破,心已成灰,唯有怀中那枚紧握的、被鲜血和泪水浸透的玉扳指,还残留着微弱却滚烫的温度,那是姐姐留下的最后一缕气息,也是这条残存性命的全部意义。

复仇的火焰在巨大的悲伤中,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更冰冷、更执拗的熔岩。

二月十四,晌午。暴店镇外。

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如同溃堤的洪流,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凛冽的杀意,踏碎了通往暴店镇的最后一段土路。

为首一人,身材魁伟如熊罴,身穿破烂染血的战袄,头戴开裂的铁盔,脸上交错着数道狰狞的刀疤,须发戟张,眼神赤红如血,如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恶鬼。

他手中倒提着一根沾满血肉碎屑、遍布尖刺的沉重狼牙棒,正是这支逃兵的首领——总旗买化!

“他娘的!暴店!!”买化咆哮着,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嘶吼,震得道路两旁的枯树簌簌作响,“杀我十几个兄弟!老子今天就屠了你这狗屁暴店!寸草不留!杀——!!!”

他身后,足足百余名逃兵!他们早已被接连的惨败、同袍的死亡和死亡的威胁逼到了疯狂的边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的愤怒和对毁灭的渴望!

他们是战场上淬炼出的野兽,此刻只想撕碎眼前的阻碍!用暴店镇的血与火来宣泄恐惧,掠夺生存下去的最后资粮!

轰隆隆!

如同黑色潮水的逃兵发出震天的嘶吼,毫无阵型可言,却带着无与伦比的疯狂冲击力,朝着暴店镇那低矮的土墙和简陋的镇门猛扑过去!

…………

暴店镇内!警钟长鸣!

“流寇……好多流寇!”

“至少上百人!冲过来了!”

了望塔上,暴家临时组建的护镇队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尖利的锣声响彻全镇!

暴页站在祠堂二楼的了望窗前,脸色终于不再是伪装的风轻云淡,变得凝重无比。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席卷而来的烟尘,估算着敌人的数量和质量,以及己方仓促间能组织的抵抗力量。

“各房召集所有护卫、护院!上镇墙防御!七爷!带你的人去守住西门!老三!东门给你!动作快!”

暴页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和一种临战前的冷酷,“通知各房,所有家财细软,现在立刻由妇人孩子往祠堂地道集中!动作要快!谁敢延误,家法伺候!”

然而,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暴家那早已深入骨髓的自私本性暴露无遗!

三房的人听到守东门(直面逃兵主要冲击方向),房主暴老三立刻跳了起来:“放屁!凭什么让老子的人顶前面?要去也是五房去!五房人多!”

五房的代表立刻反唇相讥:“你三房平日里油水捞得最多!现在正是该出力的时候!”

“放屁!你家商铺是镇子里最多的!要守大家一起守!”

争吵声瞬间在祠堂内外爆发!几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族老此时也急了眼,互相指责推诿!都想让自己的人马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或者看守自己那一份家产。

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暴页那点临时凝聚起来的威严在真正的死亡威胁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就在这推诿扯皮的片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屑横飞!

暴店镇那并不坚固的南面大门,在逃兵疯狂的冲击下,被数根临时砍伐的巨大原木狠狠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杀光!烧光!抢光!!”

买化如同魔神般第一个冲入镇中!他狂吼着,沉重的狼牙棒带着血光,当头就将一个试图组织抵抗的暴家护院头目连人带刀砸成了一摊肉泥!血浆四溅!

“嗷——!!”百余名疯狂嗜血的逃兵如同饿狼冲入羊圈!瞬间席卷进镇内的大街小巷!见人就砍!砸开门户就抢!

血腥的屠杀和肆无忌惮的劫掠开始了!

惨叫声、哭喊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金属撞击的碰撞声瞬间响彻整个暴店!昔日还算祥和的暴店镇,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暴家各房引以为傲的护卫、族兵,此刻在真正的战场野兽面前,不堪一击!

这些平日只知道镇压下人、盘剥乡里的护院打手,哪里见过这等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煞星?他们那点花架子武艺,在逃兵们以命换命、只求毁灭的疯狂打法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一个刀盾配合娴熟的暴家护卫,试图抵挡三名逃兵的冲击。他的刀法精妙,左支右绌。

“噗嗤!”一名逃兵根本不管防御,直接用胸口撞向他的盾牌,手中豁口的朴刀却凶狠无比地捅进了护卫的小腹!

护卫剧痛之下踉跄!

“给老子死!”另一名逃兵狞笑着,挥舞着生锈的铁镐狠狠凿进了护卫的天灵盖!

红白之物四溅!尸体倒地!

另一个院落,五名暴家护院结成简陋圆阵,却被十余名逃兵不要命地分割包围!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哈哈!”逃兵们狂笑着,如同疯狗般扑上!抱住手臂!锁住腰身!完全不顾被刺穿的身体!用牙齿咬!用石头砸!用燃烧的木头捅!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阵型瞬间崩溃!惨叫声连绵不绝!

如同无数个修罗战场在暴店每个角落上演!

暴家各房主事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心腹护卫如同杂草般被收割,看着自家的商铺、仓库被点燃、被砸开、被洗劫一空!刚才还在为争夺家族权柄而争吵不休的面孔,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绝望和心如刀割的悔恨!

“我的银子!我的铺子啊!”

“救我!爹!救我!”

“拦住他们!拦住啊!”

惨嚎声、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为家族利益勾心斗角、寸步不让的他们,此刻在绝对的力量和疯狂面前,只剩下被屠戮和被掠夺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