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头山的悍匪们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暴园和韩苍,看着悲愤欲绝的大当家,一时间竟忘了追杀残余的死士。
矿场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铁牛沟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暴店却已陷入一片更大的混乱之中。
韩苍授首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有人拍手称快,更多人则惶恐不安。
韩苍留在当铺、商铺和铁矿里的残余势力如同无头苍蝇,急于攫取最后的利益或保住自身。
那些原本被韩苍压制的、或者本就心怀野心的旁支族人更是蠢蠢欲动。
暴家大宅里、当铺中、甚至祠堂前,各处都是争吵、对峙、乃至小规模的械斗!
昔日被韩苍维持的表面和平荡然无存,整个暴店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暴家大宅议事厅。
昔日韩苍端坐的主位空悬。下方,几派人马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族不可一日无主!当务之急是推举新族长!”一位白发族老(七爷)敲着桌子。
“推举?推举谁?谁能服众?!”另一个精壮的中年族人(暴老三)梗着脖子冷笑,“我三房当年也是有功于家族的!凭什么让五房的人上位?”
“笑话!我五房人丁兴旺,商路通达!三房算什么东西?”五房的代表立刻反唇相讥。
“你们吵个屁!”一个韩苍的铁杆心腹尖声叫道,“铺子、账目、仓库钥匙都还在我们手里!等韩夫人(暴欣出嫁后另娶的夫人)回来主持大局!你们休想染指!”
“呸!韩苍赘婿窃权,死有余辜!他那二老婆算个什么东西!”立刻有人反驳。
“就是!暴家的东西,该由暴家人做主!”
“那你说谁做主?你吗?就凭你这点家底?”
“怎么?想动手吗?老子还怕你不成!”
……
争吵迅速升级为推搡,有人按捺不住掀了桌子!茶杯摔碎声、怒骂声、肢体碰撞声响成一片!眼看就要演变成大混战!
整个议事厅乌烟瘴气,充满了贪婪、暴戾和无序的绝望!
就在这片喧嚣混乱如同闹市般的时刻——
议事厅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袍子,身形瘦削佝偻的老人,被两个同样不起眼、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老农般的灰衣老仆“搀扶”着,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大厅中央的空地。
他正是暴家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存在——暴页!暴万的同父异母弟弟,暴园的亲叔叔。
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沉重咳嗽声。
那咳嗽声是如此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一头栽倒,气绝身亡。
他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似乎看不清路,全靠两个“老仆”架着前行。整个人看起来行将就木,连一丝生气都欠奉。
他的出现,在这剑拔弩张、几欲动武的混乱场面中,就如同投入沸油的一滴水,瞬间就被巨大的声浪淹没了。
争吵推搡的人甚至没停下动作,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老废物”蹒跚的路径,目光扫过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厌烦和理所当然的忽略。
“咳……咳咳……咳咳咳!”暴页剧烈的咳嗽声在大厅角落里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
没人理会。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如何争权夺利上。
他终于挪到了议事厅正中央的空地——那片被混乱人群遗忘、被掀翻的桌椅碎屑占据的区域。
他就那么颤巍巍地站着,被两个同样毫无存在感的“老仆”搀扶着,剧烈地喘息、咳嗽。
像一块碍眼的、随时会碎裂的朽木,又像乱局中一个卑微到极点的注脚。
争吵声浪震耳欲聋。谁也没注意到他。
直到——
暴页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不是那种缓缓平息的停,而是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紧接着!
他原本深深佝偻、如同枯虾般的脊背,毫无征兆地缓缓、坚定地挺直了起来!
佝偻的背部线条瞬间如同绷紧的弓弦,变得如同标枪般挺拔!
一股无形的、沉凝如山岳般的气势,骤然从他这具看似孱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他半眯着的眼睛,霍然睁开!
浑浊和倦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如同千年寒潭深处淬炼出的精芒!锐利、冰冷、深邃、洞彻人心!
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严!如同苏醒的鹰王,俯瞰着群鸡!
这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剧变!
让周围喧嚣的声浪如同被快刀斩断!
所有争吵、推搡、怒骂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瞬间僵住!他们猛地转头,看向大厅中央那个突然变得陌生无比的“病叟”。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整个议事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挺直了脊梁的老人身上,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那股无声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他们心头发寒,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暴页浑浊的眼眸扫过全场每一张惊骇呆滞的脸,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如古井般的沉静。
那双蕴藏着深渊般力量的眼睛最后落在了主位旁、象征着族长权力的紫檀木族主牌位之上。牌位下方,放着一根平日里根本无人会在意的、普通至极的橡木拐杖。
在所有人惊骇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暴页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那只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的手。
就在那只手握住拐杖杖头的瞬间——
“砰!!!”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沉重闷响!猛然炸开!
并非拐杖落地!而是暴页就那么极其随意地、仿佛只是为了借力般——单手持杖,用那根看似普普通通的橡木杖尾,重重地往脚下坚硬厚实的青石地砖上——只一顿!
咔嚓嚓……
以杖尾为中心,数条细小但极其清晰的裂纹,瞬间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周围几块厚重的青石地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大厅的地面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这石破天惊的一顿!
如同定海神针落入了狂涛之中!
更如同九天雷霆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那声闷响猛地一缩!脸色瞬间惨白!
“乱什么?!”一个低沉、雄浑、如同古寺洪钟般充满威严的声音,缓缓从暴页口中响起。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因惊骇而暂时失聪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冰冷如刀锋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空悬的主位之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
“暴家的天——塌不了!!”
轰!
所有人都被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暴页的目光终于移开,如同实质般锐利的视线,精准地刺向方才争吵得最凶、甚至试图动手的几派人马核心人物,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审判:
“韩苍!一个赘婿!”
这“赘婿”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刻骨的轻蔑!
“凭借奸狡诡谲,窃取权柄!勾结外人,损我暴氏根基!今日在铁牛沟,被先族长暴万之子——暴园,以雷霆之威,代行族法——灭决!此乃天理昭彰!死有余辜!此贼授首,实乃我暴氏之大幸!”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将韩苍的罪名定性得毫无余地!
“此贼虽死!”暴页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碎裂,“然其流毒仍在!其党羽爪牙,藏匿于族中商铺、庄田,如痈疮溃烂,如虫豸潜藏,败坏族风,吸食膏血!当速速肃清!以正族规!以儆效尤!”
他话音未落!
“老爷早有明察!”暴页身后一名看起来弯腰驼背、老眼昏花的灰衣“老仆”突然挺直了腰背!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份名册和几封封着火漆的密信!
声音洪亮:“韩苍及其心腹历年贪墨、中饱私囊、私贩暴家产业予外人、及参与毒害先族长之罪证确凿!名录在此!铁证如山!”
而另一名“老仆”,更是如同鬼魅般闪出!动作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瞬间便出现在刚才叫嚣着等“韩夫人”主事之人面前!一只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闪电般探出!
“咔嚓!”
“啊——!”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老钱凄厉的惨叫!他的手腕竟被那“老仆”硬生生捏碎!随即被一掌劈在后颈,软软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
议事厅外围靠门处,以及几个关键的通道口,数名原本看起来唯唯诺诺、毫不起眼的族人,猛地撕去伪装!
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凶狠!他们如同猛虎下山,精准无比地扑向名单上早已锁定的韩苍核心心腹!这些人大多是管事、账房、护院头目!平日里位不高但权极重!
动作干净利落!锁喉!折臂!敲颈!打晕!拖走!一气呵成!
如同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天罗地网瞬间收紧!只听得数声短促的惨呼和重物拖地的声音!
顷刻间!七名韩苍的铁杆心腹如同死狗般被无声清除!拖离了议事大厅!厅内瞬间空了一小片!
整个厅堂死寂得可怕!只剩下人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万钧、却又狠辣精准到极致的手段惊呆了!
暴页依旧伫立在大厅中央,挺直的脊背如同定海神针。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被震慑得噤若寒蝉、面色惨白如纸的剩余族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得意或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掌控全局的漠然。
“暴店!”他的声音如同寒泉流淌,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
“乃我暴氏先祖,历百年心血,披荆斩棘,浴血开拓所创!”
“一砖一瓦,一粟一粮,皆是祖宗血脉汗水所浇!”
“岂容外姓宵小,长久玷污?!”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无边的威压,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宣判:
“老夫!暴页!”
“先族长暴万,乃老夫手足!”
“暴园,乃老夫至亲手足之子侄!”
“老夫虽老朽病弱,然身为先族长之亲弟!值此危难之际,祖宗基业危若累卵!”
“为暴氏存续计!为祖宗基业存续计!责无旁贷!”
暴页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尤其是那几个蠢蠢欲动、眼神闪烁的旁支代表(如暴老三、五房代表)。
“自今日起!暴氏一族内外大小事务——”
“由老夫!一力承担!暂代处理!”
“直至……族中众望所归,推举出德才兼备、能令暴氏真正中兴崛起之新族长为止!”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临时代掌的“理由”和未来的“预期”紧紧捆绑,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质疑。
最后!
他声音陡然一沉,如同万年玄冰炸裂!杀意滔天!
“在此其间!若有不服号令者?!”
“若有心存异志者?!”
“若有再行作乱者?!”
暴页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向那些犹带不甘的眼神!
“——视同韩苍余党!族规严惩!”
“杀!无!赦!”
随着他最后三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那两名如同鬼魅般侍立在旁、刚刚才轻易制服了韩苍心腹的灰衣“老仆”,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洪荒猛兽般的恐怖杀意瞬间再无保留地弥漫开来!
冰冷的目光如同刀锋,扫过人群!隐隐有铁器摩擦的微声!
更可怕的是!那些已经控制了门口通道的、刚刚才显露身手的族人——他们此刻的眼神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牢牢锁定了几个之前跳得最高的族人!
只需暴页一个眼神,他们随时能让厅堂再染新血!
无言的威胁!冰冷的杀机!早已布控的人手!再加上暴页那颠覆认知的恐怖转变和深不可测的实力,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碾压性的力量!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的贪欲和不甘!刚才还叫嚣争斗的几派人马,此刻噤若寒蝉,冷汗浸透了后背!
看着暴页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的眼睛,看着那两名如同杀神般的“老仆”,看着门口和通道处那些虎视眈眈的身影谁还敢再放一个屁?
“谨遵族老之命!” 七爷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干涩颤抖,带头躬身。
“谨遵族老之命!”
“谨遵族老之命!”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片苍白无力的应和声响起,争先恐后,唯恐慢了半分便遭杀身之祸!
暴页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群俯首帖耳、惶恐不安的族人。他缓缓将手中的橡木拐杖交到身旁老仆手中。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号施令时——
“咳……咳咳咳……”一阵熟悉的、更加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暴页那刚刚挺直的脊背瞬间又佝偻了下去,脸色更加灰败,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甚至从灰衣老仆颤抖的手中接过一方染血(不知是谁的血)的旧手帕,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咳嗽着,仿佛随时要倒下。
老仆(又恢复了老态)立刻将他搀扶得更紧。
“老夫,元气耗损,今日......”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虚弱断续,与刚才那雷霆万钧判若两人,“先扶我回去歇息,族中余事烦请七叔,代为整理。”
他艰难地说完,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老仆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又恢复成了那个风烛残年的病弱老叟,颤巍巍地走向议事厅的后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只留下议事厅里一群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如同做了一场噩梦的族人。空气中,只剩下恐惧、敬畏和浓重的血腥味。
以及,那个挺直脊梁、如渊似岳的恐怖身影,和他们此刻所见的佝偻病躯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暴店的天,确如暴页所言,未曾塌陷。
但此刻这片天,已然换了颜色!笼罩在一片深不可测、令人心寒的灰色幕布之下!真正的暴风眼,才刚刚形成。
炉头山寨,后山隐蔽石洞。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早春的湿气,从洞口缝隙钻入,吹得洞内火盆的火焰摇曳不定。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暴园躺在铺着厚厚干草的简陋床铺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
那是韩苍临死反扑留下的致命伤——几根肋骨断裂,内腑受创,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斜贯左胸,距离心脏仅差毫厘。若非炉头山寨倾尽所有珍藏的伤药,加上闵七不惜损耗内力为他续命,他早已魂归黄泉。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暴园从昏沉中唤醒。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看清守在床边的人影。
翟鸣,这位炉头山的大当家,此刻形容憔悴。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染血的麻布,左臂用木板固定吊在胸前,显然是臂骨断裂。
孔强,这位铁塔般的汉子,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一只眼睛蒙着布条,渗出血迹。闵七则盘坐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显然内伤极重。三人身上都带着大战后的惨烈痕迹。
“小恩公!你醒了!”翟鸣那只完好的独眼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挣扎着想站起,却牵动伤势,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滚落。
暴园喉咙如同火烧,发不出声音。孔强连忙端过温着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韩…苍…”暴园用尽力气吐出这两个字,眼中是刻骨铭心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