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抬眼,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寒星迸溅,凶光如实质般剜向林源苍白的面孔!
“本官就亲自带你见识见识,这‘聚宝’蟾蜍口中的金子,能不能压弯你‘德义信’的脊梁骨!”
“笃!” 最后一指重重敲在金锭上,声如惊雷!
林源身体剧震,几乎站立不稳!那份价值千金的贺礼在金蟾蜍“聚宝”的威压下,瞬间黯淡成了可笑的尘埃。
暖阁中的炭火,也再驱不散那直透骨髓的寒意。那冰寒,并非单纯来自新任县尊的威胁,更来自他指下那尊沉默无言、却散发着噬人金光的黄金怪物。
林源带着一箱分量不足的贺礼和一颗坠入冰窟的心离去后,那暖阁里的气氛并未缓和。
徐福大气不敢出,童氏兄弟静默如山。徐世宁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指尖无意识地在“聚宝”冰冷疙瘩上粗暴地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不识抬举的东西!”徐世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的寒光如同淬毒的冰棱。那十万两的“捐输”是他对屯留这只“肥羊”志在必得的第一口肥肉,如今生生被林源顶了回来,一股邪火在他胸中乱窜。
入夜时分,门房忽报盐商胡广财献宝求见。
胡广财几乎是匍匐着滚进来的,比起年关,他那肥硕的身体又鼓胀了一圈,脸上油腻的红光在烛火下闪耀。他身后四个家丁吭哧吭哧抬着一口比下午林源那口箱子还要巨大沉重的紫檀木箱,箱盖刚一掀开——
嗡!
整个暖阁的光线仿佛都被箱子里的物件吸走了!
那是一只几乎如同小磨盘般大小的金蟾蜍!造型与徐世宁案头那只“聚宝”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粗粝的疙瘩金身,同样的三足踞坐姿态,同样大张着嘴。
但个头大了何止两倍!更为骇人的是它的眼睛,竟是两颗硕大无朋、鸽血红里翻滚着浓艳金丝、如同岩浆核心的血翡琢成!
蟾口之中含着的,赫然是一块天然狗头金,足有婴儿头颅大小,粗犷豪横,在烛火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原始光泽!
此物一出,连一直如同石雕般的童天星、童天虹都忍不住眼瞳微缩。
“小人胡广财!恭祝大老爷福运滔天!聚宝招财!”胡广财声嘶力竭地趴在地上,“听闻大老爷得一灵蟾‘聚宝’,祥瑞满堂!小人连夜搜罗……觅得此尊昆仑金精所化、天生地长的‘聚宝金王’!
此物蕴藏洪荒财气,得之则……则万宝俯首,四海称臣啊!小人斗胆进献大老爷,添彩增辉!”
徐世宁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方才对林源的滔天怒火、对十万两未能到手的遗憾焦躁,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尊硕大无朋、光芒万丈的“聚宝金王”彻底驱散、碾压!
他那双眼眸里的光芒变得炽热无比,贪婪赤裸得如同燎原野火,整个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踉跄两步冲到巨蟾前,伸手,不是去碰那块诱人至极的狗头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颤抖,去抚摸那只大金蟾背上最为粗犷、如同凝固的金石浪潮般翻滚的疙瘩。
那粗粝、冰冷、坚硬、带着洪荒力量的触感,如同电流般从指尖直窜天灵!
“聚宝金王……好!好!好一个万宝俯首,四海称臣!”徐世宁仰天爆发出一阵狂放、甚至带着几分癫狂的大笑!火光和金光映在他脸上,扭曲变形,状若疯魔!
“有此至尊灵物在此,‘德义信’?林源?”他猛地转向徐福,眼中闪烁着比黄金更冰冷的残酷算计,“他们那点家当算个屁?!本官还嫌它少了!!”
笑声戛然而止,徐世宁的眼神如同捕食前的毒蛇,瞬间恢复了极度冷酷的清醒与志在必得的狠厉:
“徐福!立刻拟本县令——”
他的声音如同生铁交击:
“‘年关将近,皇恩浩荡,惠泽万民。念屯留黎庶辛苦,特加天恩雨露……故今岁全县钱粮赋税,自即日起,着户房另征三成!名目——’备春礼’!十日内征齐!抗令拖欠者,杖八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
“‘德义信’所属商号,额外加征……一倍!以彰皇恩,以示警醒!林源若再有半句废话……”
他的目光阴毒地扫过静立一旁的八剑童:
“叫童天养、童天意亲自‘请’他来,给本官这‘聚宝金王’磕头擦脚!”
凛冽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呼啸了整整一夜,屯留县城在晨曦微光中白茫茫一片死寂。
腊月二十清晨,县衙前的告示墙上,覆盖了半尺厚的积雪被粗暴扫开,露出了告示板。
“‘备春礼’?!天爷啊!再加三成赋税?!这不让人活了啊!”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须发花白的老汉看清告示,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雪窝里,嘶哑地哭喊出声。
旁边刚围拢过来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恐惧与绝望瞬间吞噬了所有人。
“不止是赋税!快看!是德义信所有商号!额外加征一倍!”
“是林东主!是林东主得罪了那个天煞星啊!”
“杀千刀的新知县!这是要绝我们的活路啊!去年收成就薄,年关逼债刚缓了口气……”
“德义信加一倍税,铺子都要倒,盐价粮价还不得飞上天?!”
“三成加税……是要扒我们的皮,抽我们的髓啊!让不让人过年了啊!”一个妇人搂着两个孩子,当街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刚刚因扫雪短暂活泛一点点的屯留县城,瞬间被这片凄厉绝望的哭嚎声重新塞满。这哭声不再是单一的个体哀恸,而是整个城池、无数小民在被抽走最后一点活命希望的痛苦挣扎!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目光呆滞麻木,更有不少人被那加税的数字逼疯了,绝望地嘶吼着冲向告示板,又被衙役棍棒无情地打翻在地。冰冷的雪地,被践踏、被哭号、被滚倒的身体和零星飞溅的血迹搅成一片污黑的泥泞。
“官逼民反啊——!”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呐喊,如同投石入水,在哭号风暴中激起了绝望的涟漪,随即便被更大的哭声淹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这小小的屯留县城,在冰封雪埋中发出令人心碎的、撕裂般的悲鸣。
大雪封山,酷寒深重。朝廷拨下象征性的救命粮终于艰难运抵屯留县衙后仓。
暖阁中,徐世宁裹着玄狐裘,赤足踩在厚暖的白熊皮上,隔着窗棂似乎都能嗅到后院仓房刚打开时泄出的陈腐粮食气味,以及……院墙外无声堆积的绝望死寂。
徐福垂着手,看着那份仓房刚呈上的薄薄账册,嗓子干得冒烟:“少爷,粮……粮到了。只是……仓曹来报,路上翻了两车掉进冰窟窿,雪水泡了烂了不少,还有……”
“还有鼠雀之耗?还有民夫衙役的手脚不干净?对吗?”徐世宁背对着他,冰冷的声音接过了话头。他正弯腰,用一块浸了特制油膏的鹿皮,极其温柔细致地擦拭着桌案上那只庞然巨物“聚宝金王”背脊上最粗糙的几个疙瘩缝隙。他的侧脸在烛火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温柔。
“是……是……大人明鉴!”徐福不敢抬头。
徐世宁直起身,他并未看账册,目光只停留在“聚宝金王”那双如同地狱血池凝聚成的血翡眼眸上。他指尖轻轻划过那巨大粗粝的狗头金边缘,感受着那原始的冰冷与棱角带来的微痛触感。仿佛这块巨大的、掠夺而来的财富之根,给了他无穷的底气和智慧。
“福管事,”徐世宁开口,声音如同窗外的雪风,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审判意味,“你这差事,还是做得太过实诚。这官场上的规矩……你为何总也学不会?”
他微微侧过脸,烛光映亮了他半张俊美的脸,那眸子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洞悉一切的精明与漠然:
“粮食不是银子,堆在库房里也会跑耗。大雪封道,冰窟暗藏,翻车倾覆,雪水浸染霉烂……还有那些饿疯了的苦力,眼皮子底下还能不掉几粒米?这损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