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领导…” 老人的声音微弱、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无法抑制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捡…捡到的…在…在水里漂着…是…是我儿子…大水来之前…塞在…塞在俺家门缝里…给…给他媳妇…和…和娃的…” 她死死攥着那个湿漉漉的塑料包,仿佛攥着儿子最后的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塞到李玄策手里,“求您…求您想法子…告诉…告诉他们…他爹…没…没当孬种…他…他惦记着他们啊…” 话未说完,老人已是泣不成声,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李玄策浑身一震。他立刻伸出双手,如同承接圣物般,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密封袋。袋子入手冰凉而湿滑,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淤泥的土腥味。隔着那层薄薄的、模糊的塑料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纸张的湿软、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彻底碎裂。他的指尖甚至能描摹出纸张折叠的轮廓。他低下头,凑近了些,努力辨认着那被洪水浸泡后晕染开、模糊一片的墨迹。几个顽强残留的字形依稀可辨:“别怕”、“等爸”、“爱”、“家”… 这些支离破碎的字眼,瞬间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画面:洪水咆哮着冲破家门的前一刻,一个同样可能是儿子、丈夫、父亲的男人,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用颤抖的手匆匆写下最后的嘱托和爱意,塞进门缝,祈求它能被家人看见… 这无声的遗言,这来自洪水深处的家书,承载着怎样厚重如山的情感与诀别的悲怆!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李玄策所有的防线,直冲眼底。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悲痛欲绝、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老人。他伸出自己那双同样布满疲惫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双冰冷、粗糙、沾满泥污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坚定。
“老人家!” 李玄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清晰、斩钉截铁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您放心!这封信,我李玄策,以党性、以人格向您保证,一定亲手,完好地,交到您儿媳和孙子的手上!您的儿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那封沉甸甸的家书,再看向老人布满泪痕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您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您要保重身体,等着看孙子长大成人!国家,不会忘记英雄的家人!” 诗意化叙事: 夕阳最后的余晖,恰好穿过帐篷群狭窄的缝隙,如同一束神圣的追光,精准地落在李玄策手中那封被洪水蹂躏过的家书上。浑浊的水渍在光线下折射出奇异而微弱的光芒,那晕染开的墨迹,仿佛不再是简单的字,而是一颗颗在绝境中依然顽强跳动、散发着无尽眷恋与爱意的赤子之心。这封来自洪水的家书,承载着一个普通人对家庭最后的守护,重逾千斤,其光芒,足以刺破灾难的阴霾,照亮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
风雨终于彻底停歇,但被蹂躏过的城市,如同一个重伤的病人,在月光下沉重地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淤泥被晒干后特有的土腥味、腐烂植物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息,以及消毒水试图掩盖这一切的刺鼻味道。清理工作已经开始,街道上堆积着被洪水冲刷出来的垃圾山,铲车和运输车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电视里,滚动播放着灾后重建的新闻和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救援故事:失散亲人的重逢,军民鱼水情的感人瞬间,志愿者忙碌的身影……
王秀芹枯坐在女婿家昏暗冰凉的客厅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画面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消防员从倒塌房屋的缝隙中救出,与焦急等待的儿女抱头痛哭。她的眼角也湿润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为那些获救的生命感到一丝宽慰,为那些感人的场景而动容。然而,当镜头扫过一片片倒塌的房屋废墟时,那熟悉的砖瓦结构,那被泥浆覆盖的断梁…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河湾村的老屋!她和李长庚的家!那西厢房下,是否还埋着当年丈夫亲手给她刻的那支桃花木簪?那正屋的墙基里,是否还藏着儿子玄策小时候藏起来的玻璃弹珠?女婿阿伟拿着她那浸透了半生血汗的“棺材本”,不知去了哪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巨大的空洞感和尖锐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呼灌风的冷和空落落的痛。老屋塌了,长庚留下的念想没了,最后的依靠(钱)也没了,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彻底遗弃在荒野的破口袋,一无所有。
夜深了。小辉早已在隔壁房间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惨白的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光斑。王秀芹没有开灯,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在昏暗的光线里枯坐了许久。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再次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个被塑料布层层包裹的“珍宝”——李长庚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月光吝啬地落在照片上,照亮了丈夫那张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脸庞。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嘴角带着温和自信的笑容,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王秀芹伸出枯瘦的手指,用袖口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照片光滑的塑料膜表面。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但她依旧固执地擦着,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擦去岁月的尘埃,擦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生与死的距离。
“长庚啊…” 她对着照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低低地呢喃起来。声音沙哑干涩,像秋风吹过枯叶,“我们的家…真没了…被大水冲走了…被后山的泥巴…彻底埋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照片边缘,仿佛在抚摸丈夫的脸颊,“你当年…亲手给我刻的那支…桃花簪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那木头…怕是被水泡烂了…被泥埋实了…” 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顺着她深刻的法令纹滑落,滴落在照片的塑料膜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而遥远,仿佛穿越了时光的迷雾:
“长庚…你在那边…冷吗?孤单吗?…有没有人…给你添件衣裳?…要是当年…你没去捞那艘船…该多好啊…” 她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假设,“我们…守着老屋…看着玄策长大…娶妻生子…月竹…月竹也不会…” 提到女儿的名字,她猛地顿住,一股尖锐的痛楚袭来,让她无法继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炊烟袅袅的清晨,李长庚扛着锄头出门,回头对她爽朗一笑;看到了小小的李玄策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追着小鸡奔跑,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看到了自己坐在门槛上,李长庚拿着刚刻好的木簪,笨拙又温柔地替她别在发间…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早已褪色的温暖记忆,此刻在失去家园的废墟之上,在冰冷的月光下,变得异常清晰、鲜活,如同昨日重现,却带着更深的、无法愈合的刺痛。记忆越是美好,现实的荒芜便越是残酷。
她将照片紧紧地、紧紧地按在自己干瘪的胸口,仿佛想将它嵌入自己的心脏。她佝偻着背,蜷缩在沙发冰冷的阴影里,像寒夜里一个孤独的守夜人,拼命守护着怀中这点微弱的、来自过去的星火。窗外,灾后的城市在月光下沉默着,清理机械的轰鸣远远传来,更添一份寂寥。这寂寥如同实质,浸透了她心中那片被洪水彻底冲刷过的废墟之地——那里曾是她情感的依托,是她的“根”,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断壁残垣和无法拾掇的破碎记忆。对儿子李玄策那积年累月的怨怼,此刻似乎也被这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悲伤和失去冲刷得淡了些,不再是尖锐的刺,而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孤独,如同这月光下的城市,空旷而冰冷。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如同那座埋葬在泥石流下的老屋,如同照片中永远年轻的丈夫,如同那些无法挽回的岁月,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只有手中这张冰冷的照片,和心中这片无边的荒芜废墟,是她此刻唯一的拥有。她就这样抱着照片,在冰冷的月光和巨大的孤寂中,沉沉睡去,或许,只有梦中,才能重回那炊烟袅袅的老屋,见到那个笑容爽朗的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