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两天两夜的“海葵”,终于耗尽了它的狂暴,拖着疲惫的身躯,减弱为热带风暴,裹挟着残存的雨云,恋恋不舍地向着内陆更深处退去。指挥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天幕被撕裂开几道缝隙,几缕惨淡的夕阳挣扎着透射进来,将指挥台和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汗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大屏幕上,象征通讯中断的刺目红点正顽强地一个个被代表信号恢复的绿色所取代,如同大地在灾难后重新睁开的眼睛。然而,那些实时传输的画面,依旧触目惊心:浑浊的洪水正缓慢地从城市街道、乡村田野退去,留下满目疮痍。浸泡得发白变形、裹满泥浆的家具像搁浅的鲸鱼骨架,歪倒在泥泞中;曾经锃亮的轿车此刻如同从泥潭里捞出的废铁,车窗破碎,车身扭曲;断壁残垣裸露着狰狞的钢筋,无声诉说着洪水的暴虐。大地仿佛经历了一场酷刑,在夕阳下喘息,伤痕累累。
“报告部长!p市化工厂罐区保住了!防化团和专业堵漏队伍成功封堵缺口,所有高危原料无一泄漏!断水方案效果显着,洪水已成功改道!下游水质监测车传回初步数据,未发现异常!” 现场指挥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庆幸。
指挥中心里,死寂的空气瞬间被点燃。压抑了太久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热烈而短暂,带着哽咽般的喘息。紧绷了两天两夜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李玄策一直挺直如松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指挥台边缘,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才勉强站稳。心理描写: 千斤重担仿佛瞬间卸下,但随之而来的并非轻松,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迟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后怕。那储罐破裂的恐怖景象,如同冰冷的蛇,还在他意识的边缘游弋。
这份短暂的轻松并未持续多久。一份封面印着加密标记的文件夹,被一位面容肃穆、眼含悲戚的工作人员,无声地放在了李玄策面前的指挥台上。那薄薄的文件夹,此刻却重如千钧。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上面,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封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照片——一张年轻、坚毅、充满蓬勃朝气的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刚毅的笑意。照片上的人,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阴霾。李玄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认得这张脸!那正是691章惊鸿一瞥的画面中,在滔天浊浪里,用尽最后力气将一个老人推向高处,随即被倒塌的房屋和汹涌洪水吞噬的年轻身影!
报告的内容简洁而残酷:“…该同志(原xx省水利厅防汛处副处长,由李玄策同志于2010年亲自提名破格提拔),于G市重灾区执行被困群众营救任务时,遭遇房屋二次坍塌,不幸被卷入激流,经全力搜救,确认壮烈牺牲…同组两名消防战士亦未能生还…”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李玄策的脑海中炸响。他拿着报告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薄薄的纸张发出细微而刺耳的“簌簌”声。那年轻的面孔,那充满希望的眼神,那被他寄予厚望、视为未来栋梁的才华…一切,都定格在了这冰冷的报告上。一股灼热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指挥中心里所有关切、悲痛的目光,也背对着那些冰冷的镜头。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每一次起伏都像承受着巨大的撞击。他仰起头,死死盯着天花板上刺眼惨白的日光灯管,牙齿紧紧咬合,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滚烫的泪水强行咽回去,压回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深处。
整个指挥中心,落针可闻。刚才劫后余生的欢呼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寂静,以及李玄策那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夕阳,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玄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像燃烧着两团暗火,但眼神却已重新凝聚,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寒铁,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悲恸与决绝。他拿起笔,那只指挥千军万马、签下无数重大命令的手,此刻却重若千斤。笔尖落在抚恤审批栏上,微微颤抖,最终,一个沉重、刚劲、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签名落定。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按…最高规格…抚恤家属。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国家…不会忘记他们。” 环境衬托: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雨彻底停了。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彩虹,悄然横跨在灰蒙蒙的天际,七彩的光晕映照着他脸上那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责任与深沉悲恸的复杂表情。这绚丽的彩虹,此刻更像是一道刻在苍穹上的哀悼印记。
当夜,李玄策乘坐的军用直升机,降落在重灾区G市一片狼藉的安置点。这里原本是市郊一所中学宽阔的操场,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泞的难民营。成百上千顶迷彩和蓝色的救灾帐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如同雨后滋生的巨大蘑菇群。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淤泥的腥气、汗味、食物熬煮的香气,以及孩子压抑的哭声和伤员痛苦的呻吟。泥水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留下深深的印痕。李玄策拒绝了搀扶,穿着笨重的高筒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他没有带随行人员簇拥,只有几名必要的安保人员远远跟随。他走进一个个帐篷,查看物资发放情况,慰问惊魂未定的老人,安抚失去家园的妇女,轻轻抚摸哭泣孩童的头。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喧哗,只有一双双疲惫、悲伤、茫然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以及人群中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他的表情沉静,眼神温和,仔细倾听着每一个人的诉说,那嘶哑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安抚的力量。环境描写: 夕阳的余晖给这片泥泞的“孤岛”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边,帐篷的帆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构成一幅劫后余生、百味杂陈的画卷。
在一个由学校食堂临时改成的热粥发放点前,队伍排得很长。李玄策停下脚步,看着志愿者们忙碌地将热气腾腾的米粥和馒头分发到一双双粗糙、沾满泥污的手中。就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当拐杖,颤巍巍地从队伍旁边挪了过来。她身上的衣服沾满了已经干涸发硬的泥浆,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最终落在了李玄策身上。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上前几步,枯瘦如柴、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猛地抓住了李玄策的衣角。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她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混入泥污中。她另一只手颤抖着,费力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普通家用透明塑料密封袋包裹着的东西,已经被浑浊的洪水浸泡得发胀变形,袋子表面沾满了泥点和不明污渍。透过模糊的塑料,隐约可见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被水浸透、字迹已经晕染开、几乎无法辨认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