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竹的身影半透明,肩上的红棺正片片碎裂,木屑落下来,凉丝丝的,沾在他胳膊上,又化作雪沫消失。
他忽然想起初见林青竹那天,对方也是这样站在义庄门口,红棺压得肩背微沉,却偏要笑着说:“小守陵人,来帮我搭把手?”
“谢。”他对着空气拱手,口型在月光里散成白雾。
林青竹的嘴动了动,他没听见声音,却看懂了——是“该我谢你”。
白骨阶梯从地底升上来时,他听见无数骨头摩擦的轻响,像千百年前的守陵人在鼓掌。
他踏上第一阶,粗布衫的下摆开始冒烟,第二阶,袖口化作灰烬,第三阶,衣襟散成飞絮——等走到第四十九阶,他已经赤着脚,浑身只剩一层薄汗,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额心第三眼睁开的瞬间,他看见整个老槐村在符网里亮起来。
东头张阿婆的房梁上蹲着只吊死鬼,正把舌头往孩子摇篮里伸;西头山坳的野坟堆里,七个没脚的魂正顺着田埂往村里挪;村后老井里,那个投井的新媳妇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帕子——符网落下时,这些影子像被风吹散的灰,“呼”地全不见了。
林青竹站在门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这才发现,对方肩上的红棺已经没了,半透明的身体里,能看见幽都的灯火在流动,像银河倒灌。
“这次,换我走在你后面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苏媚烟消散前说的话:“名字只借你一场命。”原来命数的尽头,不是消失,是换一种方式,继续站在该站的位置。
他迈步向前,门扉上的纹路在眼前放大,是赶尸铃的刻痕,是魂灯的火焰,是《巡夜簿》里每一道朱笔批注。
可就在指尖要触到门的刹那,他突然回头——
老槐村的窗户次第亮起灯火。
王二媳妇抱着婴孩站在院门口,脸上还挂着泪;张阿婆拄着拐杖,往他脚下丢了把糯米;连最胆小的小栓子都从门缝里探出头,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那是他从前巡夜时,小栓子硬塞给他的。
他们都在做梦。
王二媳妇梦见自己五岁,牵着个没脸的人走过田埂,那人的手很暖,替她赶走了田边的蛇;张阿婆梦见自己十三岁,跟着个没脸的人爬上山坡,那人采了把铃舌草别在她发间,说“别怕夜路长”;小栓子梦见自己四岁,被没脸的人举在肩头,看星星落进赶尸铃的环里,叮铃铃地响。
现实里,他的身影开始变虚。
先是腿,像浸在水里的墨,然后是腰,是肩,最后是脸——可他的眼睛还亮着,望着村里的灯火,直到最后一缕光也融进气雾里。
再睁眼时,他成了一道弧形光痕,横亘在骨门之前。
风掠过他的“身体”,那枚刻着“守”字的铜钱从袖中滑落,“咔嗒”一声嵌进土里。
正面朝上,“守”字被月光镀得发亮;背面光滑如镜,映着老槐村的轮廓。
门内传来一声叹息,像两片雪花相撞,又像两个灵魂终于放下了肩头的重量。
老槐村的夜,突然静得能听见露水从草叶上滚下来的声音。
王二家的婴孩在母亲怀里动了动,小嘴巴吧嗒两下,没哭。
张阿婆摸黑收起糯米,嘴里嘟囔:“怪了,今儿夜里的风,怎么这么暖?”
而那道弧形光痕里,有细碎的光粒在流动,像有人正把无数个“守”字,刻进天地的骨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