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寅时比往日来得更早。
他站在灶屋门口,看冷粥上的白膜被风掀起一角,像极了阿爷临终前盖在脸上的黄表纸。
喉头已经三天没尝过水润的滋味,可并不觉得渴——那些从前需要吞咽的东西,似乎随着乳名的消散,也跟着从身体里抽离了。
晨雾漫过脚面时,他抬脚。
银线道图在鞋底发烫,不是灼烧,更像某种催促,像阿爷生前拍他后背的力度,一下,两下,推着他往东北方走。
村头王二家的窗户“吱呀”一声裂开条缝,他余光瞥见个缩成团的影子,怀里还抱着个裹红布的婴孩——那是三天前刚添的小娃,昨夜还在哭嚎,此刻却安静得反常。
“他又走了。”王二媳妇的声音裹在雾里,带着颤,“昨儿我家老黄想凑过去,才两步就夹着尾巴跑,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老黄是村里最凶的夜巡狗,此刻正蹲在晒谷场边,狗头搁在前爪上,眼睛却死死黏着他的脚后跟。
见他望过来,狗耳朵猛地一耷,尾巴在地上拍出细碎的声响,到底没敢挪窝。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
泥土在足下泛开青纹,像被雨水泡透的旧纸,铃舌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上的水痕不是倒影,是一行行极小的字,他认得那是《巡夜簿》里的誓词:“以身为界——”
风卷着草叶掠过裤管,下一句“不问归期”便在脚边续上了。
这一路走得比从前快。
从前跟着阿爷巡夜,总要在每处义庄停半柱香,用赶尸铃敲三下门楣;总要在乱葬岗蹲下来,给没名字的孤魂添把魂灯油。
可现在不用了——那些步骤早化成了骨血里的纹路,他每抬一次腿,都能感觉到千百年前守陵人的脚步在身体里回响。
孤庙遗址到了。
断墙还剩半截,月光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形凹坑——那是他十二岁那年跪在这里抄《巡夜簿》,膝盖磨出来的。
坑底还留着半块碎陶片,是苏媚烟去年中秋塞给他的,说装得下月光。
他盘坐下去,凹坑刚好卡住腰臀,像量身定做的椅子。
双手结印时,掌心血纹突然泛起紫光,像浸在酒里的珊瑚。
指尖开始发疼,不是钝痛,是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他想起阿爷咽气前说的话:“等你掌心裂了,就是该接门的时候了。”
细缝从掌心中央裂开,像春天的冰面。
第一根骨刺钻出来时,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轻响,像老木屋梁在暴雨里吱呀。
骨刺越长越快,顶端渐渐弯成环,环上的纹路让他眼眶发热——这是阿爷那串赶尸铃的残件,十年前被山鬼撞碎,他蹲在泥里捡了半夜,只找回半枚铃舌。
骨杖握在手里,凉得透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用杖尖轻点地面,泥土翻涌的声音像有人在地下敲鼓,半圈矮墙顺着杖尖的轨迹爬起来,砖缝里还嵌着几枚锈铜钱——是从前巡夜时他埋的,说要给过路亡魂当买路钱。
子时三刻的风带着土腥气。
地下的震颤先传到脚底,像有人在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他抬头,便看见林青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