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为老槐村的屋檐镀上一层浅金。
牧童的生活一如既往,平静得像村口那口千年古井,不起波澜。
他拎着木桶,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向井边,桶壁与井沿磕碰,发出沉闷而清脆的响声,是村庄苏醒的第一道号令。
井水幽深,映着天光,清冽得能照出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
打上一桶水,回到院中,生火,置釜。
这是他重复了不知多少年的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柴火在灶膛里毕剥作响,火苗舔舐着乌黑的釜底,很快,釜中便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水面翻滚着,与往常无异。
他取过一只粗陶茶杯,舀起一勺滚沸的井水,准备迎接那股熟悉的、能驱散清晨寒意的热气。
然而,水注入杯中,预想中的白色蒸汽却并未升腾。
水面平静无波,清澈见底,仿佛被倾入的不是沸水,而是一勺刚从井里打出的凉水。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将手指凑近杯口,没有丝毫灼热感。
他迟疑着,将杯沿凑到唇边,一触之下,那水竟是微凉的,带着一丝甘甜,像是林间凝结了一夜的秋露,润泽,却毫无温度。
他不信邪,将杯中水倒掉,又从釜中舀了一勺。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水在釜中确实是剧烈翻滚的,可一旦离开铁釜,落入陶杯,那股沸腾的生命力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依旧不烫,依旧不冒热气。
他回到灶前,将灶膛的火烧得更旺,釜中的水沸腾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第三次舀水,结果还是一样。
井水依然清冽,木桶底没有结霜的痕迹,釜壁上也没有凝结任何异常的冰晶。
一切都那么正常,唯独“热”这个最基本的属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水中凭空抽走了。
他熄了火,蹲在井沿,将手缓缓探入冰凉的井水中。
奇异的感觉传来,水并不刺骨,反而有种温润的触感,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但这种温润,却无法传递任何热量到他的皮肤上,只是贴着,却不给予。
这不是冷,这是一种更诡异的状态——热不能留。
仿佛这口井成了一个无法储蓄温度的容器,无论你往里倾倒多少暖意,都会瞬间流失,归于虚无。
这一刻,昨夜那三声沉闷如心跳的铃响,以及指尖血滴入井水后那空荡荡的感觉,瞬间在他脑海中交汇。
他豁然开朗。
地脉深处那场无声的“送别仪式”尚未真正终了。
那三声铃响,并非是告别的尾声,而是来自地底深处的“请答”。
人间与地脉的契约,古老而质朴。
人间以血为信,是为献上生灵的精气;地底以水为媒,是为承载契约的流转。
如今水失其性,无法留存阳火之热,正是因为“回应未全”。
他想起来了,昨夜,他听到了铃响,他以血为祭,他俯身点头,表示应允。
他守住了身为守者最重要的“静”,却在最关键的一环上,漏掉了活人应有的“声”。
点头是默许,是姿态,却非生灵之证。
声音,是胸腔的共鸣,是气息的振动,是活人吐纳天地阳气的证明。
地脉需要的回应,不仅仅是一个姿态,更是这独属于活人的声音温度。
没有这个“声”,仪式便缺了最后一块拼图,契约便悬而未决。
这井水失去的,正是因他沉默而未能传递下去的“人火”。
想通了这一层,他心中反而安定下来。
这并非不可挽回的灾祸,只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疏漏。
是夜,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