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将那只空碗倒扣在自己的心口上,仿佛是在用自己最后的残念,守护那早已不存在的薪火。
槐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开口呼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也就在这一瞬间,整个梦境如破碎的镜子般轰然崩塌。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
心跳如鼓,他翻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快步冲进院子。
院墙东北角,那股冷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比白日里浓郁了数倍。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昨天他浇水的地方,那渗入墙根的水汽竟在砖缝间凝结出了一粒米粒大小的薄冰,形状晶莹剔 ?,宛如一枚小巧的铃舌。
槐生瞬间明白了。
这并非天寒地冻所致,此时尚是初秋,夜里虽凉,却远未到结冰的时候。
这是桥那边那个“等”的意念,仍未安息。
牧童的残识,或许是误将这院角里某种与他相关的气息,当作了人间尚存的一线联系,所以即便“火”已熄,他仍固执地以残念维系着那个守护的姿态。
他不能再用安抚的法子了。
槐生转身回到屋内,从祖父留下的一个老旧木箱里,取出了三样东西:一小撮老槐树的木灰,一些闪烁着微光的星砂残烬,以及一小瓶用铃舌草根榨出的墨绿色汁液。
他将三者混合,用草根汁调和成一团深色的泥。
月光下,他的手指灵巧地捻动着,很快,一尊寸高的小人出现在他掌心。
小人塑成了牧童的模样,却没有刻画五官,只是一个沉默的人形剪影。
他拿着这泥塑小人回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挖开一块松土,将它埋了进去,让小人的脸朝向东方,仿佛一个替身,代替那个远在断桥的残影,在此处彻夜守望。
第二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满整个院落。
槐生来到墙角,那股盘踞了数日的阴冷寒意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砖缝间的苔痕也闭合如初,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拿起扫帚,习惯性地准备将这最后的角落清扫干净。
就在帚尖即将触及地面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幕奇景。
扫帚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掠过地面时,在墙角处竟微微一顿,扫帚的末梢不合常理地向上轻扬了毫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了一下。
槐生没有惊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影子恢复如常。
他收回扫帚,没有再扫下去,而是将它横放在了屋檐之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你走的路,我替你扫过了。”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过。
墙角的泥土忽然轻轻一凸,一缕比尘埃更细微的青灰色气息,从埋着泥塑小人的地方缓缓浮起,它没有四散,而是凝聚成一线,顺着风,飘飘摇摇地向着东方远去,如同一位终于踏上归途的信使。
也就在这时,村东头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哞。
那声音不似平日里的烦躁或饥饿,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苍凉。
正在村口田埂上劳作的几个村民抬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又低下头继续忙活。
槐生直起身,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那个“守”的意念走了,但他也清楚,这只是祖父留下的无数“影子”中的一个。
这老槐村,看似平和,实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藏着太多等待被安放的执念。
院子里那个盘踞多年的气息消失后,留下了一片干净的虚空。
这让槐生感觉整个村子的气场都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就像一首熟悉的曲子,突然少了一个低沉的音符,虽然依旧悦耳,却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再完整。
他站在院中,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可他却觉得这阳光似乎比往日里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万物的表象,照出其下潜藏的,不为人知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