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嘴,口型变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清晨看懂了,那无声的口型组成了三个字:“你记得?”
清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那上面光洁平整,空无一字,什么承诺,什么印记,都已不复存在。
看到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牧童的虚影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松开手,那只被他捧了许久的空碗从桥上坠落,掉进桥下干涸的河床。
没有预想中的碎裂声,只有一串清脆的回响,如风中的铃铛,渐行渐远。
清晨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
他披衣起身,推开门,院中一片寂静。
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株植物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株刚冒出新芽的铃舌草。
只见那嫩绿的芽尖上,凝结着一颗饱满的露珠,晶莹剔透。
他凑近了看,在那小小的露珠里,竟倒映出一幅转瞬即逝的画面:昨夜的他放下扫帚,背身走回屋檐下,而在他身后,那把本该躺在地上的扫帚,却违反常理地自行立起,稳稳地横亘在堂屋门前,像一道沉默的门闩。
他知道这并非幻觉。
那个“守”,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身体,不再需要借助他的影子,开始遵循着最后的执念,自行运作了。
他从井里打了水,用木勺舀了三勺,小心翼翼地浇在铃舌草的根部,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我不记得了,但它还在。”
话音落下,芽尖上的露珠微微一颤,随即破裂开来。
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光丝从破碎的水珠中溢出,顺着草茎一路向下,最终沉入湿润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那光景,像是一个终于递送到信件的信使,踏上了归途。
次日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村东王屠户家的那头老牛,挣脱了缰绳,独自踱步到了清晨家的院门前。
它没有进去,只是停在门口,对着院中的某处地面,低头反复地轻嗅着。
忽然,它抬起前蹄,对着那片泥土重重地刨了三下,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哞叫,转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清晨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他走到老牛刨过的地方查看,只见松动的泥土里,露出了一小截墨绿色的东西。
他用手扒开泥土,一枚锈蚀严重的铜钉显露出来。
钉头巨大,钉身粗粝,正是当年义庄用来封镇棺椁的镇魂钉的残件。
他心中一沉,这东西本应随着那场大火与尸骨一同永埋幽都,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他明白了,这是“守”的执念中,最后一件还牵挂着人间的东西,如今,它也被送回来了。
清晨找来一块粗布,将那枚带着阴冷气息的铜钉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走到墙角的铃舌草旁,在它去年枯萎留下的旧根处,挖了一个小坑,将布包放了进去。
覆土之时,他对着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包,轻轻地,像是回应多年前某个承诺一般,应了一声:“嗯。”
土面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旋即彻底恢复了平静。
棺钉归土,老槐村像是终于吐出了一口郁结百年的浊气。
院子里的风似乎都变得轻快了,阳光照在身上,也多了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
清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院落,这村庄,乃至远方的群山,都回归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寂静。
一种绝对的,没有任何杂音的安宁,安宁到……让人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最后的执念一同,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