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绳下探了约三丈有余,触及井底。
他并未用吊桶,只是抖了抖绳头,凭着手感在井底的淤泥中搅动,片刻后,感到绳尾似乎缠绕上了什么东西,他才开始缓缓向上收绳。
绳索尽头,一捧湿滑的黑泥被带了上来,散发着陈腐的土腥与水汽。
而在黑泥之中,赫然裹着半片烧焦的布料。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剥离出来,正是那晚苏媚烟血皮书信的残烬。
不知何时,它竟落入了井中。
上面的血字早已被井水浸泡得一干二净,唯独在焦黑的边缘,还顽强地留下一个“你”字的轮廓,若隐若现。
他将这片焦布放入一只盛满晨露的陶碗中。
清澈的露水一接触到焦布,竟如同滴入了朱砂,迅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紧接着,一圈肉眼可见的微光涟漪从焦布上扩散开来,荡漾在碗中,形态宛如无声的声波。
在看到那圈涟漪的瞬间,他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那夜血皮书信之所以会自行展开,并非是苏媚烟有什么残识在召唤,而是那句“你听过”,这三个字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在沉寂多年后,终于寻到了一个能够与之产生回响的人。
他就是那个回响。
他捧起陶碗,绕着院子走了三周。
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落下,脚下的青石板都会泛起一圈与碗中如出一辙的光晕,仿佛在与他确认这片土地的边界。
走完三圈,他来到井边,将碗中那泓泛着红光的露水连同那片焦布,一并倾倒入井中。
光芒随水而沉,坠入黑暗,井面荡起一圈最后的涟漪,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次日正午,村外断桥的石缝里,那个牧羊女随手种下的野花,在最灼热的阳光下骤然盛放。
紧接着,那些娇嫩的花瓣竟无风自旋,绕着花蕊转了三圈,而后齐齐脱落,在滚烫的石面上铺成一个完美的圆环。
几乎是同一时刻,老槐村长之孙的院落里,那柄斜靠在墙角的竹扫帚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响,骤然断裂。
断口平滑如刀切,但断开的竹枝却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悬停了三息的功夫,而后,竟如风干了千年的朽木,悄然散作一蓬青灰,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微风卷起,朝着东方飘散而去。
他立在堂屋的门内,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轻声自语:“原来扫帚,是拦路的。”
风过,院心那片新翻的泥土微微拱起,一茎绿得惊人的新芽破土而出。
它的叶片不似寻常草木,竟形如一片小巧的舌头,在寂静的院落里,沉默地指向天空,纹丝不动。
一切异象都已平息,旧的阻碍已经化为尘埃,新的生机也已破土。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身体里某个沉睡已久的器官,终于被唤醒。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天还是那片天,但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似乎都褪去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露出了更深邃、更真实的纹理。
他能听见风中更遥远的声音,能看见光里更细微的尘埃。
一种无声的呼唤,比昨夜那三个血字更古老、更宏大,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汇入他的感知。
这不再是一个需要他去回应的疑问,而是一个已经为他敞开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