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晨的手臂微微一沉,那股熟悉的、由千万次挥动而刻入骨髓的惯性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截断。
他以为是扫帚的竹丝卡进了青石板的裂缝,这是常有的事。
可当他使劲抽动,帚尖却纹丝不动,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
他皱起眉,顺着扫帚杆往下看去。
并没有卡进石缝。
只见那磨得光滑的帚尖前方,三寸虚空之中,一缕极淡的雾气正凭空生成。
那雾的颜色很古怪,既非晨雾的乳白,也非炊烟的青灰,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像是老旧灯盏里见了底的灯油般的昏黄色。
它不向上升腾,反而如有了生命和重量一般,贴着冰冷的石板缓缓下沉,像一条无声的蛇,蜿蜒着爬向墙角一丛早已枯死的铃舌草旧根。
槐晨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松开紧握扫帚的手,任由它靠在腿边,双眼却死死盯着那缕诡异的黄雾。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只是缓缓直起身,将那把旧扫帚不偏不倚地横在了自家院门前,像一道无声的门槛,一道戒备的防线。
做完这一切,他便如一尊石像,静静地立在原地,观察着接下来的一切。
黄雾钻入泥土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那片被铃舌草枯根盘踞的土地,却起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泥土像是活了过来,微微起伏,如沉睡者缓慢的呼吸。
片刻之后,一个尖角破土而出,带着湿润的泥土与时间的锈迹。
泥土继续向上拱起,最终,半枚残破的铜铃被彻底顶了出来,静静地躺在翻开的泥土上。
铜铃上布满了铜绿与斑驳的划痕,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用巨力生生砸断的。
可即便只剩下一半,那熟悉的形状和大小,还是让槐晨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东西。
这是林青竹的赶尸铃。
更准确地说,是当年那枚被祖父槐长青亲手砸碎的赶尸铃的碎片。
他清楚地记得,祖父用这半枚残铃,在义庄那口无人敢近的红棺上镇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后,祖父走出义庄,脸色苍白如纸,将这碎片交给他时,只留下了一句沉重如山的话:“铃断魂不散,此物不祥,埋之莫问。”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祖父那双布满沟壑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槐晨缓缓走上前,在距离那残铃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子。
他没有立刻去拾,而是先伸出手指,凌空在那片翻开的泥土上虚画了几笔。
那是祖父教他的安土符,虽无朱砂符纸,但心诚则灵。
做完这一切,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残铃的一角。
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刺痛感猛地从他心口炸开。
那感觉并不陌生,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被祖父在胸口烙上守村人印记时一样,仿佛有无数滚烫的星砂在他的血脉中奔流、重燃。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整个院子都开始天旋地转。
当夜,槐晨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石林里。
这里的石头嶙t恤嶙峋,如巨兽的骸骨,直指阴沉的天穹。
没有风,没有声音,连一片绿叶也无,只有无数枯死的枝杈,像一根根黑色的骨刺,从石缝中绝望地伸出。
石林中央,站着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背影。
那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是林青竹。
可此时的林青竹,肩膀上却扛着一口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红棺。
那红棺鲜红欲滴,仿佛是用活人的血漆就,棺盖的缝隙里,正有粘稠的血珠不断渗出,滴落在地。
诡异的是,血珠落入干涸的土地,并未洇开,反而化作一点点微弱的荧光,转瞬即逝。
槐晨想走上前去,想问问他为何还在这里,为何要扛着这口不祥的棺材。
可他刚一抬脚,就感觉脚下一空,原本坚实的土地竟化作了一片漆黑的泥沼。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脚下传来,无数只没有面孔、苍白冰冷的手从泥沼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奋力向下拉扯。
绝望之际,一声轻微的“嗯”忽然从他头顶传来。
那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几分审视,清晰得不像是梦境。
他艰难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他看见自己正站在老槐村的自家院子里,天刚蒙蒙亮,他手里握着那把旧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