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目光,正直勾勾地望着下方——望着那个深陷泥沼、在石林中挣扎的自己。
梦中的自己,正在看着做梦的自己。
两个槐晨,一个在院中,一个在林中,隔着无法言喻的维度,四目相对。
院中的那个槐晨,神情平静,缓缓停下了扫地的动作,对着林中泥沼里的他,嘴唇微动,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扫的不是叶,是影。”
槐晨猛地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他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握着那把旧扫帚,背靠着门板,坐在冰冷的门阶上。
天还未亮,院子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心有所感,抬眼望向院心。
只见那雾气不再是散乱无章,而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凝结。
很快,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雾气中显现出来。
那道虚影足有七步之长,却没有头颅,肩膀上扛着一道清晰的红色印痕,那印痕的形状与大小,赫然便是梦中那口红棺的轮廓。
这正是当年义庄之夜,那具破棺而出、在村中夜行的尸影!
槐晨没有后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
他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从灶台下摸出一个布袋,又从墙角的药罐里抓了一把干枯的粉末。
他将两者倒在掌心,均匀地混合在一起。
那是祖父传下来的槐木灰,掺上了碾碎的铃舌草灰,专克阴邪秽物。
他走到院中,面对那道缓缓前行的无头虚影,手臂一扬,将掌中的混合灰烬在虚影前行的路线上,撒出了一道笔直的灰线。
灰线落地,无声无息。
那道雾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一步步向前。
当它的“脚”踏上那道灰线的瞬间,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响起,像是生锈的锁链被扣合的声音。
雾影的步伐明显一滞。
它继续向前,一步,一声“咔哒”,再一步,又是一声“咔哒”。
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加艰难,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灰烬,而是万钧重负。
最终,当它艰难地挪到那片埋着残铃的铃舌草旧根处时,它再也无法前行。
那高大的雾影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随即,整个身影如被风吹散的烟尘,化作无数细碎的雾气,彻底消散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第二天正午,阳光最盛之时,槐晨拿着锄头,掘开了那片铃舌草的旧根之地。
他挖得很深,足足有三尺。
锄头触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他停下来,用手小心地刨开泥土。
那是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事。
布料已经有些腐朽,但依旧坚韧。
解开层层包裹的黑布,里面露出的,是半卷残破的皮。
皮质细腻,不似牛羊,更像人皮。
这正是当年那个叫苏媚烟的神秘女人,用来包裹尸体的那块裹尸布。
布卷的边缘已经焦黑卷曲,像是被烈火燎过,但中央巴掌大的一块却完好无损。
在那块完好的皮面上,用早已干涸的血迹,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字:
别回头。
槐晨摩挲着那三个字,指尖能感受到血迹干涸后留下的粗糙触感。
他沉默了良久,终究没有将整卷残皮完全展开。
他不知道后面还写了什么,或许是真相,或许是更大的诅咒。
但他遵从了内心的直觉,将这半卷残皮与那枚赶尸铃碎片一同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匣中,重新覆上泥土,将这个穴口彻底封死。
当夜,狂风大作,吹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呜呜作响。
原本斜靠在屋檐下的那把旧扫帚,被一阵烈风卷起,在空中翻滚了一下,“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槐晨被声响惊动,推门而出。
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看见那把扫帚不偏不倚地横在院子中央,磨损的帚尖,如一根沉默的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了村子的东方。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把扫帚,看了很久很久。
风吹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知道,扫帚指引的方向,是那座连接着村子与外界的断桥。
桥那边,还有未完的路,还有未散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