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一个无月之夜,老槐村长之孙在睡梦中猛然惊醒。
他不是被噩梦吓醒,也不是被任何声音吵醒,恰恰相反,他是被一种极致的、不祥的寂静所惊醒。
风停了,院子里的草木纹丝不动。
夏虫的鸣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了声带。
就连远处村口那几条最爱半夜狂吠的土狗,也一并失去了声音。
整个世界像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死气沉沉。
他没有惊慌,也未曾呼喊,只是披衣下床,缓缓推开木门。
门外,他看到了那番景象。
地面上,一层极淡的光纹如蛛网般浮现,它们不再流动,光芒也黯淡到了极致,如同大旱之后干涸的河床留下的龟裂印迹。
这些光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隐去,从大地的肌理中剥离,退回不知名的虚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将那个刻着“守”字的木匣捧了出来,稳稳地放在院心,恰好是那株铃舌草曾经生长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匣盖,仿佛在安抚一个即将远行的故人。
“嗯。”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单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面上那些即将熄灭的光纹仿佛听懂了,齐齐断续一瞬,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彻底归于沉寂,再无踪迹。
天地间那令人心悸的死寂,也随之消散。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怯生生的虫鸣。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村里的孩童们三五成群,追逐打闹着跑过他家院前的小路。
他们的脚印落在湿润的泥地上,偶尔,在脚印的边缘处,会有细碎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星点一闪而逝,旋即不见。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在路边发现了一片尚未完全腐烂的铃舌草残叶,觉得好看,便小心翼翼地拾起,夹进了自己的识字课本里,她并不知道这片叶子叫什么名字。
老槐村长之孙立于门内,静静看着日光重新洒满庭院,金色的光辉落在堆积的落叶上,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的任何一个清晨没什么不同。
也就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幽都石林,最后一片在绝壁上顽强生长的嫩叶,无风自动,飘落而下。
叶片底部的脉络,曾天然形成一个“嗯”字,此刻随着叶片触地,那个字也骤然散作一捧光尘,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大地。
更远的地方,一座山村的村塾里,一位白发塾师正在教孩子们写字。
当他落笔写到“守”字时,手腕忽然没来由地一颤,笔尖的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恰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
他皱了皱眉,只当是自己年老体衰,腕力不济,又或是这支狼毫笔实在劣质,便换了张纸,重新再写。
这一天,这一夜,有无数人行走在夜路上,他们不曾携带铜铃,也未曾点亮油灯,更没有念诵任何驱邪的咒语,只是走着,走着。
然后,天,就这么亮了。
无人再记得林青竹,无人再提起苏媚烟,世间种种传说,都成了说书人杜撰的荒诞故事。
也无人知晓,那条曾横亘于生死之间的光河,如今正静静地躺在千里沃野的稻根之下,听着春泥翻动的声音。
老槐村长之孙收回目光,转身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
庭院里,昨夜的风虽已平息,却留下了满地枯枝败叶,混杂着湿润的泥土。
然而,当他握住那粗糙的竹制扫帚柄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感顺着掌心缓缓传来。
这把用了多年的旧扫帚,似乎也因这场席卷天地的变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