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当他再拿起碗时,碗底竟凝结出三滴晶莹的露水。
在夕阳的余晖下,每一滴露水中,都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字形——嗯。
牧童恍然大悟。
不是引魂铃在响,是那条沉默的光之路,在用自己的方式,模拟着安魂的节奏。
更西边的陲地,一位守寡多年的老妇,在深夜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梦见早已亡故的丈夫回到了床前,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温暖的掌心,轻轻贴住了她的耳朵。
老妇从梦中惊醒,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竟触到了一片干枯的叶子。
借着窗外渗入的月光,她惊奇地发现,那片枯叶上纵横交错的叶脉,竟织成了一幅微缩的《赶尸谱》图解,虽然她看不懂其中玄机,却无比确信,这是丈夫对她多年思念的回应。
她按照族中流传下来的规矩,捧着这片叶子,来到村口那座断桥的引路灯下,将其点燃。
火光升起的一刹那,灯座上那朵作为装饰的半透明琉璃花,花心猛地爆开一团柔和的白光。
光芒之中,清晰地浮现出九个古朴的大字:“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这九个字悬停了短短一瞬,便轰然散作漫天星尘,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桥下的地脉之中。
林青竹的残识,便随着这亿万光点一同弥散,飘向更广阔的天地。
在彻底融入这片大地之前,他最后一次“听见”了。
他听见万里山河之间,凡是有生灵足履之处,地底皆有回应。
东海之滨,樵夫挥斧砍柴时,树根在地下的微颤,是一声“嗯”;中州平原,寡妇深夜归家时,脚下石子被踩动的轻响,是一声“嗯”;南疆密林,孩童掩埋一只死去的蝴蝶时,泥土温柔合拢的翕动,也是一声“嗯”。
原来如此。
他终于彻底明悟。
他不再需要嘴,也不再需要耳朵,因为整片广袤无垠的大地,都已经成了他的口舌,他的耳膜。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耀在幽都山脉最高的石林之巅时,一株从巨大石碑的缝隙中顽强钻出的嫩芽,缓缓舒展开了它的第一片叶子。
那叶子的边缘微微向内卷曲,轮廓竟像极了一只初生的、正在聆听的耳朵。
一阵微风拂过,新叶轻轻颤动,仿佛在倾听着自开天辟地以来,积攒于天地间的万古回响。
“归尘”义庄门前,槐安依旧趴在地上。
那最初涌入他脑海的万千低语,此刻已汇聚成一片无法形容的,由情感、记忆、意念和执念构成的精神海洋。
这片海洋的信息是如此的磅礴、如此的精纯,以至于远远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被撑破的容器,里面装满了整个世界的沉默与诉说。
他张开了嘴,喉头滚动,似乎想要将自己所“听”到的万分之一转述出来。
然而,除了几声干涩的嗬嗬声,他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不是不能说,而是无法说。
那些真相与情感,一旦试图用贫瘠的言语去描摹,便会瞬间失去其本来的面目,变得面目全非。
他拥有了全世界的耳朵,却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