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滴落在地,没有溅起泥点,而是瞬间绽放成一朵小小的、同样没有花瓣的琉璃花。
花心轻微地颤动了三下,光芒一闪而逝,随即隐入夜色。
李二牛还没来得及惊叹,便闻到了一股干燥温暖的泥土气息,他这才发现,这片小小的空地,竟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没有被暴雨浸湿的地方。
而在遥远的北岭,被称为“地听者”的最后一代传人,他那即将消散的最后一丝意识,并未就此归于虚无。
他借着西陲之地那朵琉璃花初开时睁开的“眼”,看到了令他毕生所学都为之颠覆的宏伟图景。
在中原大地上,三十七座被遗忘的义庄之间,地底深处,无数条他曾耗尽心力去倾听、去追寻的微弱地脉,此刻已化作璀璨夺目的金色纹路,彼此勾连,织成了一张覆盖千里疆域的巨网。
每一座义庄都像是一颗黯淡的星辰,被这张巨网点亮,每一条金色的路径,都像是温暖的血脉,开始缓缓流淌。
是夜,其中一座义庄旁的乱葬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儿蜷缩在别人的墓碑下,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凉。
他哭喊着早已不在人世的爹娘,却只有呼啸的夜风回应。
正当他哭得累了,准备抱紧双膝抵御寒冷时,忽然看见自己脚下的泥土,那些湿润的黑土,竟自动缓缓地浮现出一个字。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嗯”字。
字迹由泥土构成,带着大地的厚重与沉默。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孤儿的脚边,仿佛一个不善言辞却无比可靠的倾听者,在用自己唯一的方式给予回答。
那“嗯”字浮现了约莫三息的时间,便又缓缓地、温柔地渗入土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平整。
孤儿的啼哭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地面,抽了抽鼻子,不知为何,心中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竟被这个笨拙的字抚平了许多。
他不再哭了,只是抱着膝盖,靠着墓碑,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株刚刚破土的、小小的琉璃花苗,花苞紧锁,叶尖还挂着一滴晶莹的露水。
万里之外,南疆与中原的交界处,熄灯村外。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赶尸人,步履蹒跚地行至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他停下脚步,浑浊的双眼望着树下,满是震惊。
只见那虬结的树根旁,不多不少,正好九朵无瓣的琉璃花迎风而立。
它们的花心并未浮现任何字迹,却在他踏足此地的瞬间,齐齐向下,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老赶尸人怔立了许久许久。
他这一生,与尸为伍,摇铃赶路,见过的怪事比常人一辈子听过的故事还多,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安宁。
他缓缓地、郑重地解下自己背上那个早已空了多年的铃囊,轻轻地放在了树下。
一阵风吹过,槐叶飒飒作响。
风停之后,地上的铃囊已然不见,唯有那片沙地上,凭空多出了三道平滑的划痕,不深不浅,形态宛如铃声消散时最后的余韵。
老人最后看了一眼那九朵花,没有再言语,转身离去,步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再未回头。
在他身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一株新草破土而出,翠绿的叶尖在晨风中微微一颤。
如一次无人听见的。
夜色正浓,天地间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之中。
不同于往日的死寂,今夜的静,仿佛是某种巨大生灵在安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
空气里没有了往常草木腐败的腥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干净而厚重的泥土芬芳。
就连天上的星辰,似乎也比往日更低、更亮了些,像是一颗颗垂下的眼眸,好奇地注视着这片刚刚学会点头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