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狂欢。
电视频道里,主持人用激动到破音的语气宣告着人类的伟大胜利;互联网上,迷因和祝福如瀑布般冲刷着每个屏幕;城市广场,香槟的泡沫与泪水齐飞,素未谋面的人们拥抱、舞蹈,庆祝着劫后余生。那曾笼罩全球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似乎真的随着近地轨道上那片异常空域的“净化”而烟消云散。官方叙事迅速定调:这是一场全人类团结一致、凭借智慧与勇气战胜未知威胁的光辉篇章。政治家们忙于瓜分功勋,媒体热衷于塑造英雄,普通民众则沉浸在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中。
但在“摇篮”基地深处,时间以另一种密度流淌。这里没有香槟,没有欢呼,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一种几乎能压碎骨头的寂静。
何婉卿站在隔离观察窗外,看着里面已被清理干净的维生舱。那里曾经承载着马克最后的生命痕迹,如今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内壁,反射着惨白的灯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电离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形的东西——负罪感,以及一个巨大而诡异的问号。她亲手编写了那串最终代码,按下了注入的指令。在外部世界看来,那是拯救世界的“奇迹一击”。但只有她,只有基地核心的少数人知道,那更像是一次盲目的投石问路,石头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听到预期的回响,反而让井口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马克临终前那个复杂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视网膜上。那不是将死之人的茫然,更像是一种……洞悉了一切的、混合着怜悯与决绝的告别。他在最后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
“探测数据分析会议,五分钟后开始。”林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他的眼镜片上沾着指纹,头发乱糟糟的,显然又在终端前熬了整个通宵。
何婉卿转过身,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走向会议室。走廊墙壁上悬挂的屏幕,一侧实时播放着外界近乎癫狂的庆祝画面,声音被调至静音,像一幕荒诞的哑剧;另一侧,则是那颗悬浮在漆黑太空中的“钥匙”的影像——绝对静止,黯淡无光,所有能量读数归零,如同一座漂浮在宇宙坟场中的巨大墓碑。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雷克斯将军早已就座,脸色如同花岗岩,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巨大的全息投影台上,展示着“钥匙”及其周边空间的详细扫描数据。
“直接说结论,林博士。”雷克斯开门见山,声音沙哑。
林默走到台前,调出能量读数的频谱分析图。“将军,各位,‘钥匙’在最后时刻的能量爆发和随后的归零,从物理层面上看,是成立的。它释放了难以想象的巨量能量,然后……熄灭了。就像一颗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冷寂残骸。”
他停顿了一下,切换画面,指向一段被放大到极致的、几乎平直的波形图。“但是,问题出在这里。在绝对零读数的背景上,我们的超高灵敏度探测器,捕捉到了一种……‘背景噪音的缺失’。”
与会者中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缺失?”一位物理学家皱眉。
“是的,缺失。”林默强调,“宇宙中不存在绝对的寂静,即使在最空旷的星际空间,也存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存在各种来源的微弱量子涨落。但在‘钥匙’表面及其周边一个极其狭窄的区域内,这些本应存在的‘背景噪音’……消失了。不是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消失。就好像……那片空间本身的‘基底现实’被抽空了,或者被某种东西彻底‘隔绝’了。”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是不同探测器从不同角度扫描的结果对比。“更奇怪的是这种‘隔绝’的性质。它不是一种能量屏障,因为能量无法穿透它;它也不是一种空间扭曲,因为时空曲率探测显示正常。它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绝对壁垒’。任何试图探测其内部的信息,无论是光子、中微子还是引力波,都在接触其表面的瞬间,其携带的信息就被……‘抹除’了,或者说,被完美地反射了回来,不留下任何相互作用的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雷克斯沉声问。
“意味着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它内部发生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亡,还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休眠状态。”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它就像一个完美的黑箱,我们输入了‘病毒’代码这个刺激,它输出了‘静滞’这个结果,但中间的过程,对我们而言是永恒的秘密。而且,这种‘信息壁垒’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性的、违背我们当前物理认知的现象。”
何婉卿接过了话头:“结合马克最后时刻的脑波异常峰值,我们有一个推测——或许并非完全准确,但值得考虑。”她调出了马克的脑波图谱,那个尖锐的峰值在平坦的死亡线上显得格外突兀。
“我们的‘病毒’代码,其设计初衷是制造逻辑混乱和系统崩溃。但它可能是通过马克这个特殊的‘意识接口’,触发了那个存在某种更深层的、或许是用于应对极端危机的……‘终极协议’。”何婉卿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词,“这个协议的执行,并非简单的摧毁,而是将其自身……‘封装’了起来。马克最后的意识活动,可能充当了启动这个协议的‘密钥’或者‘确认信号’。而这个‘信息壁垒’,就是这个协议执行后的结果——一种绝对的、自我施加的隔绝。”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这个推测比敌人被直接摧毁更加令人不安。摧毁意味着终结。而“封装”或“隔绝”,意味着它可能还在那里,只是以一种人类无法触及、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这就像把一颗不定时炸弹放进了绝对安全的保险箱,你知道它在那里,却不知道保险箱的材质、锁的结构,甚至不知道它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再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