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充满诗意和想象力的……隐喻。”
“但,缺乏可证伪性,难以纳入严肃的学术讨论框架。”
然而,这已是他能给出的、近乎最高的“认可其启发性”的评价。
黑塔直接翻了个白眼,语气却不如之前那般斩钉截铁:“哼!诡辩的终极形态!”
“将主观体验凌驾于客观验证之上!”
“不过……倒也算个值得录入数据库的、有趣的思想实验假说。”
她似乎在评估这种“意义之网”理论能否被量化建模,或者至少作为一种解释人类非理性坚持的辅助模型。
螺丝咕姆微微颔首,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但眼神中的数据流变得柔和了些许。
“墨徊先生的视角,为思考这一过程注入了不可或缺的主体性、创造性和价值负载的维度,这是纯粹的逻辑推演和算法模型容易忽略的底层设定。”
“虽然与我的认知优化算法模型建立在不同的公理基础上,但……”
“在描述人类思考活动的丰富性、动态性和终极关怀层面,确实展现出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解释力与启发性。”
他给予了高度的、同时保持绝对理性的评价。
这场汇聚了“悲观现实”、“科学暴君”、“理性算法”和“存在欢愉”四种顶尖思维模式的激烈辩论,虽然没有,也几乎不可能达成任何统一的结论。
但思想的激烈碰撞已然如超新星爆发般,照亮了“思考”这个古老命题下多个幽深而迷人的侧面。
而休息区外,恰好巡逻经过的阿兰,仅仅透过观察窗瞥了一眼内部那仿佛凝固又仿佛电闪雷鸣的气氛,便面无表情地、毫不犹豫地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他内心深处甚至在祈祷,黑塔女士或者那位欢愉令使千万别临时兴起,把他这个“实战派”也拉进去搞个什么“行为与思考关系”的新辩题——
黑塔女士不一定,但墨徊先生为了观测更多“乐子”这么做的几率非常高!
在这儿待着真的是怵得慌!
还不如去和佩佩玩投掷游戏。
至少佩佩不会搞什么根本听不懂的、动辄涉及认知本质和存在意义的长篇大论!
空间站的这个“思想雷区”,还是留给这些思维方式堪称“非人类”的大佬们去尽情轰炸吧!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些不幸需要在附近工作的科员们,此刻正集体默契地躲在各自的实验室里,用“避免观察者效应干扰实验”或“正在进行需要绝对专注的数据分析”作为完美借口,坚决拒绝踏入休息区方圆十米之内。
毕竟,谁又能确定,自己不会在下一刻,就成为这四位谈论的某个全新辩题中,那个被随手拈来,又被反复剖析的“典型案例”或“鲜活数据点”呢?
休息区内,那由顶尖思维碰撞出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墨徊那番“意义之网”的论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缓缓扩散至每个听众的思维深处。
拉帝奥是第一个从那种存在主义的眩晕中挣脱出来的。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与批判性。
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学术堡垒被这种“诗意”的烟雾所轻易侵蚀。
“墨徊,”他的声音带着重新打磨过的冷硬,“你的意义之网听起来很动人,甚至能安抚某些因无法触及真理而产生的焦虑。”
“但它本质上是一种投降,是对理性探索能力的放弃。”
他向前一步,如同一位准备发起总攻的将军。
“你巧妙地将偏见美化为人生的底色和丝线,将思考矮化为随性的编织。”
“但你是否忽略了,有些偏见之线,本身就浸染着毒素?”
“种族主义、性别歧视、阴谋论……这些根植于无知与恶意的认知框架,难道也因为其构成了某人意义之网的一部分,就值得被尊重,甚至被欣赏吗?”
拉帝奥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墨徊:“按照你的逻辑,一个坚信大地是平的、并以此构建其全部世界观和生活意义的人,他的思考和编织过程,与一个毕生致力于验证广义相对论的物理学家,在价值上是等同的吗?”
“仅仅因为他们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且难以回避的道德诘问。
黑塔在一旁微微点头,显然赞同拉帝奥将辩论拉回现实危害的层面。
螺丝咕姆的思考也加快了速度,似乎在模拟这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思考”和“意义”该如何在其算法模型中定位。
面对这记重击,墨徊并未露出慌乱。
他反而像是期待已久般,红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尾巴尖轻轻抵住下颌,做出了一个思考的姿态。
“啊,教授,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赞赏,“您指出了意义之网理论可能面临的最严峻挑战——价值的相对主义陷阱和道德界限。”
他站起身,不再慵懒地靠着,而是在有限的空间内缓缓踱步,仿佛在梳理脑海中的丝线。
尾巴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
“我从未说过,所有意义之网的价值是等同的,就像我不会说,一件由粗糙烂线和劣质染料胡乱编织成的破布,与一幅由大师精心设计,用料考究、蕴含深意的织锦,具有同等的价值。”
他的比喻依旧生动。
“承认所有网的存在,不等于认同所有网的价值。”
墨徊强调道,“意义之网的质量,取决于丝线的材质、编织的技艺,以及最终呈现的图案是否……”
“嗯,用个更通俗的词,是否丰盈、坚韧且能利己利他。”
他看向拉帝奥:“您所说的种族主义者,他的网所使用的丝线,本身就是腐朽、排他、充满仇恨的。”
“他的编织过程,是封闭的、拒绝新线输入的、不断强化自身恶意的。”
“最终织成的网,不仅漏洞百出、扭曲丑陋,更会如同捕兽夹般,伤害他人,也最终束缚他自己。”
“这样的网,难道值得我们欣赏吗?”
“不,它值得我们用尽全力去批判,去拆解,甚至去阻止其编织完成。”
“而那位物理学家,”墨徊话锋一转。
“他使用的丝线,是对自然规律的好奇,对逻辑一致性的追求,对实证精神的尊重。”
“他的编织过程,是开放的,严谨的乐于接受挑战和修正的。”
“他织就的网,或许同样无法宣称捕捉到了绝对真理,但它能更好地解释我们观察到的世界,能预测未知,能激发更多美好的创造,甚至能联结起不同的人共同探索。”
“这样的网,难道不更加丰盈,坚韧且有益吗?”
他停下脚步,面向所有人,总结道。
“所以,意义之网的理论,并非鼓吹怎么都行的相对主义。”
“它恰恰提供了一个更具包容性,但也更需审慎辨别的评估框架。”
“我们不仅要看一个人在编织,更要看他使用了什么样的丝线,采用了何种编织法,以及最终织出的网具有何种品质。”
“思考的目的,在意义之网的视角下,不仅仅是创造意义,更是创造更好的意义。”
墨徊的声音略微坚定起来。
“而这个好的标准,并非一个外在于人类的、冰冷的绝对真理,而是源于我们作为社会性、道德性存在所共同演进出的,作为一种动态的、可错的过程而非静态结果的追求。”
螺丝咕姆他微微颔首:“引入价值维度和网络质量评估体系……这为模型增加了必要的复杂性,也规避了道德虚无的风险。”
“墨徊的补充,使其理论框架更具现实解释力和伦理引导性。”
拉帝奥紧绷的下颌线条略微松弛,但依旧没有完全认同:“补充了价值判断,确实避免了最糟糕的相对主义。”
“但更好的标准本身,依旧是主观的历史的,充满争议的。”
“你只是将绝对真理的追寻,替换成了对更优意义之网的追寻,后者同样迷雾重重。”
黑塔却似乎对这套“网络质量评估”产生了兴趣,她插话道。
“哼,如果能建立一套量化意义之网质量的指标体系,比如逻辑一致性得分,经验包容度……预测效能系数,道德感召力指数……或许可以尝试建模。”
她已经跃跃欲试地想将哲学问题再次转化为可计算的科学问题。
墨徊笑了,带着一种“计划通”的狡黠:“看,这不正是思考的魅力所在吗?”
“我们从一个看似绝望的问题,一路探讨,引入了意义创造的维度,又不得不面对价值判断的挑战,现在甚至开始构想质量评估模型……”
他环视三位各具特色的思想者,尾巴愉快地晃动了一下。
“我们每个人的意义之网都在因为这个辩论而被重新编织,加入了新的丝线——”
“教授对道德底线的坚持,黑塔对量化模型的执着,螺丝咕姆对逻辑严谨的追求,还有我那点对存在本身的欢愉与好奇。”
“我们的网因此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坚韧。”
“这不正是思考所能带来的、最美好的结果之一吗?”
“它不是带领我们抵达终点,而是让我们在编织的道路上,遇见更丰富的色彩,学会更精巧的技艺。”
“至于最终哪张网更好……”
墨徊耸耸肩,恢复了那副轻松的模样。
“就让时间来检验,让我们在不断的编织,碰撞,拆解与重织中,去无限接近那个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定义,却始终心向往之的‘更好’吧。”
辩论,似乎在这一刻,暂时找到了一个开放的、允许继续探索的休止符。
没有最终的答案,但思想的疆域,无疑已被拓宽。
而休息区外,那些暗中观察的科员们,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不会被抓进去当“编织材料”了。
小剧场:
原句是: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整理自己的偏见(威廉·詹姆斯)
人是一种主观性很强的物种。
带着滤镜看世界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我们的经历各有不同。
清除偏见?纠正偏见?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偏见?
不如去承认它、去拥抱它,甚至利用它。
偏见也不过是种认知,而思考,或许是追求该认知的更多可能。
ps: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我的论文,被批的好惨,说逻辑性不通,上下矛盾,搞得要死要活。
pss:世界不是绝对的,它有无数的可能。
当所有的可能性消失不见,世界将迎来归零。
如果有哪句话在文里多次出现,那可得当心了。
“西西弗斯”
可敬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