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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站那间被墨徊和拉帝奥“盘踞”多日的休息区,此刻气氛已不再是单纯的凝重。
更像是一个无形的、高强度思辨力场,让任何误入此地的科员都感到头皮发麻,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二维存在贴墙溜走。
黑塔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那双眼眸里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兼“随时准备下场用数据碾压一切”的冰冷光芒。
而刚刚风尘仆仆返回空间站并且错亿的螺丝咕姆——他直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无法找到空间站定位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将他那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金属手提箱妥善放置,便被这异常激烈、几乎扭曲了附近人员流动的思辨磁场吸引了过来。
他优雅地驻足一旁,眼中的数据流平稳而高效地运转,显然在瞬间已捕捉并解析了之前争论的核心脉络。
所有不幸需要路过此区域的科员,一看到这四位“大神”齐聚的场面,无不面色惨白,要么选择绕道三公里,要么恨不得启动空间站的紧急逃生协议原地升天——
这种情况下谁路过谁倒霉!!
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参与的话题!
辩题的核心,依旧是个足以让哲学家头疼无数个琥珀纪的古老谜题——
“人们的思考,其根本目的,是否仅仅是为了整理和合理化自己固有的偏见?”
拉帝奥,作为“悲观现实派”的坚定旗手,率先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带着一种解剖事实般的、近乎残酷的清晰。
“结论,在我看来,显而易见,且证据确凿。”
他环视在场几位,目光最终落在墨徊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个亟待被纠正的错误认知。
“认知科学、社会心理学乃至汗牛充栋的历史案例,无不佐证一个事实:人类大脑,从演化角度看,天生趋向于认知吝啬和自利性维护。”
“确认偏误让我们像筛子一样,只选择性接收支持己见的证据,对相悖信息视而不见。”
“群体极化使我们在舒适的同温层中不断共振,将初始偏见强化为不可动摇的极端立场。”
“而事后合理化则堪称大脑最精妙的魔术,它能为我们任何冲动或荒谬的决策,编织出逻辑严密、自洽完美的解释外衣——”
“无论其最初源于多么盲目的情感或惯性。”
拉帝奥接着引用了几个着名的认知偏差实验,以及历史上因群体性偏见导致的灾难性决策案例,语气斩钉截铁。
“因此,思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非探索真理的明灯,而是扞卫偏见的堡垒。”
“它不过是大脑这台精密却自带缺陷的仪器,为那些早已存在的、由情感、经验碎片和社会灌输共同塑造的初始偏见,进行精装修缮和系统性合理化包装的过程。”
“它的目的,是让‘我’觉得‘我始终是正确的,而非让‘我’去发现何为正确。”
他最后总结道,声音冷硬:“它并非追求真理的利剑,而是固化偏见的盾牌。”
黑塔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表达了赞同。
她随即用更尖刻、更符合其“科学暴君”身份的方式补刀,矛头直指她最熟悉的领域。
“虽然说得刻薄,但基本正确,甚至过于温和了。”
她挥手指向空间站广阔的研究区域,语气充满咬牙切齿。
“看看空间站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论文和实验报告就知道了!”
“多少所谓的研究和深度思考,不过是在他们导师、资助方或者自身学术舒适区预设的、极其狭隘的框架里原地打转!”
“他们用复杂晦涩的数据、眼花缭乱的术语和看似严谨的模型,精心装饰和证明他们早就想看到、或者被期望看到的结论!”
“连主动设计实验去挑战自己核心假设的勇气都匮乏得可怜!”
“这不是在整理偏见是什么?这简直是一条高效生产学术垃圾的标准化流水线!”
她的眼眸扫过墨徊和刚刚加入的螺丝咕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怎么?你们两位,是想为这种普遍存在的、可悲的智力惰性辩护吗?”
压力给到了新入局的螺丝咕姆和一直持不同意见的墨徊。
螺丝咕姆优雅地向前一步,金属关节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摩擦声,如同精密的钟表开始运转。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却蕴含着经过严格逻辑锤炼的力量:
“黑塔,拉帝奥,我必须首先承认,你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在统计学上具有高度的显着性和广泛的实证支持基础。”
“人类认知过程中普遍存在的这些启发式与偏差,是客观事实,这一点无可辩驳。”
他先以绝对的理性肯定了对方的论据基础,随即,话锋如同最精准的算法般悄然转向。
“然而,将思考的根本目的完全等同于、甚至仅限于整理偏见。”
“这一论断本身,或许犯下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
“并且,它忽略了思考作为一种动态的、可进化的认知过程,其内在蕴含的自我修正与超越的潜力。”
螺丝咕姆的光学传感器微微亮起,仿佛在调用庞大的数据库。
“思考,或许可以类比为人类心智为了应对无限复杂的外部信息流,而演化出的一套……自适应算法系统。”
他构建起自己的模型,语气温和,“诚然,算法的初始输入——由个人经验、教育背景、文化环境所塑造的认知基模,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构成了你们所称的偏见或预设框架。”
“但关键在于,深度思考,批判性思考,尤其是开放性思考,其核心运行机制。”
“恰恰内置了对输入数据的交叉验,逻辑冲突检测、以及基于新证据的认知基模更新子程序!”
他同样列举了不少例子。
“当一个科学家刻意设计双盲实验以排除主观期望影响时,当一位法官严格遵循无罪推定原则以对抗先入为主的指控时,当一个普通人主动、有意识地寻求并审视与自己观点相悖的信息时——”
“这些行为本身,就是思考这套算法在主动调用其……反偏见子程序。”
“其根本目的,正是为了识别,修正乃至彻底推翻初始的,可能错误或不完善的认知基模,也就是偏见。”
“而非仅仅停留在对其进行内部整理或合理化的层面。”
“因此,”螺丝咕姆得出结论,声音依旧平稳却充满力量。
“思考的根本目的性,在于通过一套尽管不完美的自我优化机制,不断迭代升级个体的认知模型,使其能更加逼近、更好地拟合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整理偏见作为一种低能耗的默认模式经常出现,但这更像是算法运行中的缓存或惯性,而非其设计的终极目标,更非唯一可能的结果。”
“将思考的根本目的与过程中的一个常见副产品相混淆,或许是对思考本质的一种过于悲观和静态的误读。”
螺丝咕姆的发言,如同一股由纯粹逻辑和理性构筑的清流,试图为“思考”正名,将其从“偏见奴仆”的定位中解放出来,重新定义为具有自我超越潜力的“认知优化系统”。
黑塔撇了撇嘴,似乎对这套“算法”比喻不太感冒,但基于逻辑的严密性,她暂时没找到致命漏洞,只是哼了一声,未再反驳。
拉帝奥则环抱双臂,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目光锐利,似乎在重新审视和校准自己论点的边界。
这时,墨徊笑了。
他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交锋只是开胃小菜。
尾巴尖有节奏地轻点着地面,深红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光芒,以及一丝独属于欢愉命途的、看透世情的狡黠与玩味。
他没有直接反驳拉帝奥和黑塔基于实证的悲观,也没有完全重复螺丝咕姆基于理性模型的乐观辩护。
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刁钻、更贴近存在本质的角度,如同轻盈的舞者,滑入了思辨战场的中心。
“哇哦,螺丝咕姆用自适应算法来为思考建模,真是优雅又精准,充满了理性的美感。”
他先真诚地赞叹了一句,随即话锋如同他的画笔般陡然一转,带着令人猝不及防的锐利。
“不过呢,我觉得你们三位,无论是悲观派的拉帝奥,暴君派的黑塔,还是乐观理性派的螺丝咕姆,似乎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个小小的…或许是思维的陷阱?”
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包容一切的姿势,红色的瞳孔扫过在场每一位。
“你们都在不自觉地预设一个前提:存在一个绝对的、客观的、外在于我们的真理或现实,像一个等待被发现的宝藏。”
“而思考的目的,要么就是可悲地证明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它,要么就是通过优化算法无限逼近它。”
墨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陈述一个被忽略的常识。
“但有没有可能……这个所谓的绝对真理本身,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所构想出的,最宏大,最诱人也最根深蒂固的——偏见呢?”
他抛出的这个观点,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思考的目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抵达某个外在的、虚无缥缈的真理彼岸。”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诗意的笃定,“它更像是……生命本身用来编织其独特意义之网的那枚……梭子。”
“我们生来就被抛入这个世界,带着各自与生俱来的,由基因,环境和偶然性赋予的偏见——”
“这些是我们的底色,是我们的起点,是我们感知和诠释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滤镜。”
“它们不是需要被彻底清除的污点,而是我们存在的原始素材。”
“思考,”墨徊的眼中光芒流转,“就是主动拿起这些带着‘偏见’颜色的丝线,不断地搓揉、编织、拆解、打结、再重新编织……”
“在这个动态的、永无止境的过程中,我们试图理解自己为何会持有这些特定的丝线。”
“我们尝试引入新的、异质的丝线来丰富或颠覆原有的图案,我们甚至能从中体验到纯粹智力活动带来的、近乎欢愉的乐子。”
“最终,我们每个人手中诞生的那张意义之网,可能漏洞百出,可能在他人看来荒谬不堪,可能离任何所谓的客观现实都相距甚远。”
“但那又如何?”墨徊的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超越对错的坦然。
“这张网,它承载了我全部的体验、我主动的选择、我感受过的痛苦与欢愉——”
“它本身就是我存在于世的、最鲜活的证明和最真实的意义所在!”
“整理偏见?”
他轻笑一声,带着些许怜悯,仿佛在说一个过于简单的概念。
“那只是编织过程中,为了理顺线头、避免过早打结而进行的一个必要步骤罢了,远非编织活动的全部,更非其终极目的!”
“思考的根本目的,是创造和体验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意义之网,是生命力的主动彰显和表达,而非成为某个虚无缥缈的绝对真理的、注定失败的拙劣模仿者或追寻者。”
“所以,与其纠结思考是不是为了整理偏见,不如坦然承认。”
他顿了顿。
“偏见是我们拥有的丝线,思考是我们编织的动作,而那张漏洞百出却属于我们自己的意义之网,才是最终的成品,也是过程本身。”
“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以思考为梭,以偏见为线,编织着那张独一无二、无法复制、充满缺陷却又无比珍贵的——人生之网。”
墨徊的发言,如同在严谨的逻辑战场与理性的算法模型之上,引爆了一颗“存在主义”的烟花,绚烂、夺目,带着一种近乎“离经叛道”的深刻与诗意。
他彻底跳出“真假”“偏正”“优化固化”的二元对立框架,将思考本身升华为一种创造意义、体验存在的生命活动。
休息区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漫长的寂静。
只有空间站循环系统的微弱嗡鸣,如同背景和弦。
拉帝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目光深邃难明,似乎被这种视角深深触动,但学者根深蒂固的严谨让他无法全盘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