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世仁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他那副老花镜过滤了一遍,安静、沉淀,带着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陈年味道。
林望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那张略显斑驳的办公桌上,屏幕的冷光,与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白瓷茶杯,形成一种新与旧的对峙。
钱世仁没有说话,只是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准备审阅,而非聆听的姿态。他头顶上那枚深灰色的[审慎]标签,像一块顽固的礁石,任凭什么风浪都难以撼动。
林望也没有急着开口。他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张卫星地图——安平县。
“钱厅长,这是安平县。”
地图上,代表耕地的绿色区块被一条条红色的线条分割,线条的末端,标注着一个个村庄的名字。
“这里,是江东的粮仓。但是,这个粮仓里的每一粒米,卖出去的价格,都比隔壁省份低百分之二十。为什么?”
林望没有等钱世仁回答,手指在触摸板上轻轻一划,一张数据图表弹了出来。
“因为信息不对等。农民不知道市场需要什么,只能跟风种植。收购商层层压价,等到了消费者手里,价格翻了三倍,但利润的大头,农民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一边说,一边调出另一组数据。
“我们计划投入的五千万,不是简单地买传感器、铺光纤。钱厅长,我们是在为安平县的农业,构建一套‘神经网络’。”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着:“当每一块土地的湿度、肥力,每一颗种子的生长周期,都变成可以分析的数据时,我们就能做到精准灌溉、按需施肥。根据测算,仅此一项,每年就能为安平县节约水资源百分之十五,减少化肥农药使用量百分之二十。这笔账,是经济账,更是生态账。”
钱世仁的目光,落在了“生态账”三个字上,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但这只是第一步。”林望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当这套‘神经网络’建成,我们将以此为基础,搭建一个全县的农产品大数据平台。平台会告诉农民,今年种玉米还是种大豆,市场缺口最大。平台会连接粤港澳大湾区的生鲜超市,让安平的有机蔬菜,跳过所有中间商,二十四小时内直接出现在深圳市民的餐桌上。”
林望调出了最后一个模型,那是一个动态的资金流向图。
“我们的【因果线】推演,当这个平台运转起来,安平县农产品的平均售价,将在三年内提升百分之五十。农民的收入,将是实打实的增长。而这五千万的投入,仅凭农业税收增额和平台交易抽成,两年内,就能完全回本。从第三年开始,它每年为县财政带来的净收益,将不低于三千万。”
林望停了下来,看向钱世仁。
钱世仁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滚动的“三千万”,眼神里那片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他头顶的[担忧]标签,颜色变浅了。
林望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切换了下一页ppt。
“再说临江区的三千万。”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对比图,一边是江东大学近五年毕业生的去向统计,百分之七十流向了北上广深;另一边,是杭州、深圳等地对大学生创业的扶持政策。
“钱厅长,您说得对,三千万,可能最后只孵化出一堆校园外卖App。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给钱,大概率就是这个结果。”
林望话锋一转。
“所以,我们的种子基金,不是‘补助金’,而是‘杠杆’。我们的规则是,任何一个项目,想要拿到我们一块钱的投资,就必须先从市场上拿到至少三块钱的风险投资。我们不做唯一的出资人,我们只做那个点火的人。”
他调出一份来自国内顶级风投机构的内部报告。
“这是国内Vc界的普遍共识。一个项目,如果连说服市场化资本的能力都没有,那它本身就不值得扶持。我们这三千万,撬动的将是至少一个亿的社会资本。我们用省里的钱,为江东的未来,筛选出最值得投资的‘金种子’。”
“按照其他省份的经验,这样一个亿的种子基金池,只要能跑出来一家‘独角兽’企业,它在五年内创造的税收和高薪就业岗位,就足以覆盖我们全部的投入,并且有十倍以上的回报。我们不是在花钱,钱厅长,我们是在进行一场高赔率的、关乎江东未来的风险投资。”
钱世仁靠在椅背上,一直紧绷的身体,有了一丝松弛。他习惯了和那些伸手要钱的干部打交道,他们只会说困难,说需要,却从没有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把每一笔投入,都清清楚楚地算成一笔“生意”。
一笔为全省赚钱的生意。
林望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最后,是云州的一个亿。”
他没有打开ppt,而是直接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视频里,是云钢二号转炉车间的控制室,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手机拍摄的。张大海那张布满油污的脸,和刘明那张涨得通红的年轻的脸,都出现在镜头里。视频记录了他们这几天攻克技术难关的全过程,从争吵,到合作,再到最后钢水奔流而出时,整个车间爆发出的那阵欢呼。
视频不长,只有五分钟,但办公室里,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钱世仁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了老工人的固执与荣耀,看到了年轻技术员的理想与迷茫,更看到了那炉钢水背后,一个老工业基地沉重的转型渴望。
视频播放完毕,林望点开了一份数据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