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的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那道屏风隔出来的、脆弱的和平。
问题本身简单、直接,甚至有些……朴素。
它不涉及宏大的战略,不探讨深奥的理论,只是一个项目启动前,任何一个最基础的办事员都该问的问题:钱呢?
然而,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问题,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同时插进了钱主任和孙博士这两个完全不同构造的锁孔里,然后向着相反的方向,狠狠一拧。
屏风后面,传来了孙博士助理压低声音的交谈,随即戛然而止。那台昂贵的笔记本电脑风扇的转动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秒。
而这边,钱主任刚刚端到嘴边的搪瓷茶缸,也停在了半空中。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uc觉的错愕。
林望能清晰地看到,孙博士那片由[抗拒]和[屈辱]构成的乌云下,一枚小小的、代表着[愕然]的标签,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面积的[傲慢]所覆盖。
而在钱主任头顶,那枚[忧虑]的标签旁,则冒出了一颗新的、带着几分警惕的[审视]标签。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比刚才他们拍桌子对骂时还要紧绷。
因为林望这个问题,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服务员,在两位准备决斗的剑客面前,彬彬有礼地问了一句:“先生,请问埋单用现金还是刷卡?”
这让他们的决斗,显得有点荒诞。
“预算?”
终于,屏风后传来了孙博士的声音,带着一种被低级问题打扰的、明显的不悦。他甚至没有走出来,声音隔着那道象征性的屏风,显得有些失真。
“这种问题,不该是财政厅和发改委需要考虑的吗?我们的任务,是拿出最科学、最有效率的顶层设计方案。如果连启动资金都要我们来操心,那还要他们做什么?”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充满了精英阶层对专业分工的绝对自信。言下之意,我们是负责画图纸的建筑师,至于盖房子的砖头从哪儿来,那是施工队的事。
林望的目光,转向了钱主任。
钱主任缓缓放下茶缸,发出“咯噔”一声。他没有看林望,而是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那上面有一道陈年的划痕。
“孙博士说得对。”
他开口了,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
“预算的事,自然有省里统筹。我们领导小组的职责,是拿出方案。”
他说完,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茶。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林望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懂了。这两个人,一个太极推手,一个闭门不见,竟然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回避。
为什么回避?
林望的【情绪图谱】给出了答案。
在孙博士那边,林望能“看”到他潜意识里对这个项目的资金预估。那是一个庞大到惊人的数字,一连串的零,后面跟着一个“亿”字。这个数字背后,是他对标国际顶级科技园区的雄心,是他对基建、人才、设备采购毫不妥协的标准。他不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一旦说出口,在钱主任这种“老古董”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只会引来更多的嘲讽和阻力。他头顶的[傲慢]标签,不允许他去解释这种“常识”。
而在钱主任这边,林望同样“看”到了他心中的那个数字。那是一个小到可怜的数字,是他在发改委干了一辈子,从各种紧张的财政盘子里,抠抠搜搜挤出来的经验之谈。他不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一旦摆上台面,别说孙博士,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支撑起“数字之路”这么宏大的一个概念。他头顶的[忧虑]和[为难],正是源于此。
一个,是手里攥着一张千亿额度的信用卡,却懒得跟还在用粮票的人解释什么是信用额度。
另一个,是口袋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却要假装自己能请客吃一顿海鲜大餐。
他们都无法正视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会直接暴露他们各自最根本的“心虚”。
于是,林望这颗本想把两个齿轮钉在一起的“钉子”,此刻却被悬在了半空中,两边都靠不上。
“两位领导说得是。”
林望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汹涌。
“不过,方案也是分等级的。是写一份预算一个亿的方案,还是写一份预算一百亿的方案,这恐怕不是一个概念。总得有个大致的数量级,我们才知道笔该怎么动。”
他把皮球,又轻轻地踢了回去。
“比如,孙博士您那个‘科技岛’,如果启动资金只有一个亿,那方案可能就得从建设一个‘科技岛’,变成先建设一个‘科技码头’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冷笑,充满了对“科技码头”这个词的鄙夷。
林望没理会,继续转向钱主任。
“再比如,钱主任您一直强调的,给老工业区赋能。如果启动资金有一百个亿,那我们就可以考虑,是不是可以把几个试点城市的老旧生产线,进行一次性整体升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东边补个丁,西边换个零件。”
他的话,像两根探针,精准地刺探着两人的底线。
果然,孙博士头顶的[轻蔑]标签旁,冒出了一丝[警惕]。他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正在试图把他从云端的设想,拉到泥泞的现实里来。
而钱主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则闪过了一丝微光。他头顶的[希望]标签,亮度增加了一点点。林望描绘的“一次性整体升级”,显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却又最不敢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