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会议室的门在最后一位厅长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个时代的句点。
刚才还人声鼎沸、情绪激荡的空间,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寂静。空气中,高级香烟燃烧后留下的醇厚气息,与茶水氤氲出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权力场域的味道。桌面上,散落着各位领导未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和已经凉了半截的茶杯,像一场激烈战争后,未来得及清理的战场。
林望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份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
他成了这间会议室里,除了省委书记之外,唯一留下的人。
周良宇书记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着手,沉默地望着窗外省委大院里那几棵枝繁叶茂的百年香樟。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那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静的山。
林望不敢动,甚至刻意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决定他未来的走向。他悄然开启【情绪图谱】,望向书记的背影。
出乎意料,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欣赏]或是[满意]。
周良宇书记头顶的标签,异常的平静,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湖面上,只有两枚标签在缓缓浮动,一枚是深邃的蓝色——[审视],另一枚则是带着一丝金属光泽的灰色——[考量]。
他不是在赞许一个下属,而是在评估一件工具。
林望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在会议上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得一干二净。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慷慨陈词,或许在书记眼中,仅仅是完成了他整个布局中的一环,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周良宇书记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回主位,却没有坐下。他拿起自己的那个白瓷茶杯,走到饮水机旁,亲自续了些热水。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小林啊。”
书记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温和,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在和晚辈聊天。
“刚才在会上,孙博士那三板斧,砍得又快又狠,刀刀见骨。说实话,换了在场任何一个厅长,估计都得被他当场砍翻在地。”他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林望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当时,心里怕不怕?”
这个问题,和林望预想的任何一种开场白都不同。不问方案,不问思路,却问他怕不怕。
林望能感觉到,书记那[审视]的目光,像两道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x光,正试图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确实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注一掷。
“回书记,要说一点不怕,那是假话。”林望的回答,诚恳而实在,“孙博士的每一个问题,都打在七寸上,都是我们这个构想最薄弱的地方。我当时,手心全是汗。”
他没有夸大自己的无畏,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紧张。在周良宇这样的智者面前,任何虚伪都只会显得可笑。
周良宇书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杯盖轻轻撇着茶叶沫子。“那你为什么还敢站着不倒?是什么撑着你?”
来了。
林望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的,不是那些宏大的理论,也不是什么高瞻远瞩的战略,而是他被下放到清水乡时,看到的那些画面。是那些守着破败工厂,眼神空洞的老工人;是在尘土飞扬的矿区,用半辈子健康换回微薄收入的矿工;是那些年轻人远走他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的空心村。
“是责任。”林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书记,我来自基层,在最穷的乡镇待过。我见过一个为工厂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师傅,因为工厂倒闭,连给孙子买个新书包的钱都拿不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神,不是愤怒,是那种……认命的绝望。”
“我也见过,我们省最好的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宁可在外面大城市送外卖,也不愿意回到我们自己的县医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回来,看不到希望。”
“孙博士说的都对,成本、人才、市场逻辑,这些都是冰冷的现实。但是,书记,人心也是成本。几百万老工业区职工的人心,流失掉的年轻一代的人心,这个成本,我们算不起。”
“所以,我当时站着,想的不是我的方案有多完美。我只是觉得,我们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总得给这片土地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现在看起来很渺,很不切实际,但有,总比没有强。”
他说完,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周良宇书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审视]的标签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正意义上的[认可]。
“说得好。”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看得见高楼大厦,也看得见屋檐下的阴影。懂经济模型,也懂人心向背。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这句“好一些”,在林望听来,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分量。他头顶,一枚淡淡的[振奋]标签,悄然亮起。
“不过,”周良宇话锋一转,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光有情怀和想法,是办不成事的。我今天把你留下来,不是为了表扬你,而是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很得罪人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