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宇书记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会议室里由“现实”和“理性”编织成的、密不透风的气球。
问题本身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之前任何激烈的辩论都更具分量。它绕开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宏大叙事,也无视了那些关于成本的精明算计,而是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拧开了所有人脚底下那块地砖,露出了
孙博士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是一种比被人当面驳斥更深刻的挫败感。他感觉自己刚刚用无数数据和逻辑,辛辛苦苦垒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冰雪城堡,宏伟、壮丽、逻辑自洽。可对方根本没有派兵攻城,而只是在城堡的地基下,点燃了一座早就存在的火山。
火山一旦喷发,再坚固的城堡,也只是个笑话。
他头顶上,那枚刚刚还闪烁着胜利者光芒的[傲慢]标签,像是被掐断了电源,瞬间熄灭。取而代代之的,是面积更大、颜色更深的[惊骇]与[失算]。他精心准备的一切,他引以为傲的华尔街经验,在书记这个看似随口的问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他第一次发现,在这片土地上,最顶级的博弈,玩的不是模型,而是人心;不是未来,而是那个谁也无法割舍的“过去”。
会议桌的另一端,发改委的钱主任,那双几乎要被[无奈]淹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是一种在绝望的黑暗隧道里跋涉了许久,突然看到出口处透进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他像一个溺水者,在即将放弃挣扎的最后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死死地盯着财政厅的刘厅长,嘴唇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他头顶那枚黯淡的[希望]标签,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充能、变亮。
而坐在末席的林望,心脏在这一刻漏跳了半拍。
他终于懂了。
他终于看清了周良宇书记这张权力棋盘的全貌。书记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让他们辩论,也不是在寻求一个最优解。他是在“治病”。他先是用孙博士这剂“猛药”,告诉所有人,不变革,就是等死;然后再用林望这味“引子”,点出一条可能的生路;最后,他亲手揭开那层血淋淋的“伤疤”,逼着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名医”们——直面最残酷的现实:再不治,就要截肢了。
这已经不是权术,而是道。一种庖丁解牛般,洞悉全局、顺势而为的阳谋大道。林望的后背,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面对更高级别智慧时,本能的[敬畏]。
此刻,整个三号会议室的压力,都汇聚到了财政厅刘厅长一个人身上。
刘厅长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是省里有名的“老会计”,性格四平八稳,从不轻易得罪人。他此刻只觉得那副眼镜重若千斤,压得他鼻梁生疼。
书记的问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数字,他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而且每季度都会更新一次,每一次更新,都让他心惊肉跳。这是财政厅的最高机密,是悬在全省经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数字一旦被公开拿到常委会上讨论,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更何况是在今天这种场合。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镜框,才感觉自己指尖都在发颤。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惯常的、模棱两可的官方辞令来应对。
“书记,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养老金账户的收支平衡,受到未来经济增速、人口结构变化、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力度等多种动态因素的影响,很难给出一个精确的……”
“刘厅长。”
周良宇书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甚至没有加重语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不要复杂的报告,也不要动态的变量。”书记的目光,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刘厅长所有的伪装,“我就要你们精算模型里,那个最保守的、排除了所有利好因素的、最坏情况下的预估值。”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这个账户,还能撑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