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日子,远比李文渊想象中更要波澜云诡。表面上的繁华与秩序之下,是无数暗流的涌动。那次朝会上用一只鸽子无意间破了漕运争论的僵局后,李文渊这个名字,算是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在京城各级官员的脑海里挂上了号。
皇帝那饶有兴致的眼神,李文渊还记得清楚,那绝非单纯的欣赏,更像是一种发现了一件有趣玩具的好奇。而与此同时,另一道目光则阴冷得多,来自那位权倾朝野的秦相爷——秦桧。那目光里审视、算计,还带着一丝被意外打乱节奏的不悦。
李文渊心里门儿清,自己这“奇招”出的风头,在秦桧这类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老狐狸看来,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要么收服,要么摁死,没有第三条路。而他李文渊,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主。
果然,清闲了没几日,麻烦便找上门了。
这日清晨,李文渊刚到他那位于六部衙门角落、狭窄得仅能容身的值事房坐下,连杯粗茶都没来得及沏开,顶头上司,吏部清吏司的员外郎孙淼便背着手,踱了进来。
孙淼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身材微胖,总是挂着一副和和气气的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透露出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他是秦桧门生,这是衙门里公开的秘密。
“李主事,早啊。”孙淼笑眯眯地打招呼。
李文渊起身,面上堆起职业化的假笑:“孙大人早,您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他心里暗自警惕,这笑面虎亲自过来,准没好事。
“呵呵,托福托福。”孙淼摆摆手,看似随意地在值事房里转了半圈,手指在积了层薄灰的桌案上划过,留下浅浅一道痕,“李主事初来乍到,便能得圣上垂青,简在帝心,真是后生可畏,令我辈汗颜啊。”
“孙大人谬赞了,下官不过是运气好些,误打误撞罢了。”李文渊谦虚道,心里补充:主要还是系统够坑爹。
“诶,过谦了。”孙淼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容不变,话锋却是一转,“不过,这京城衙门,不比地方。地方上,或许可以靠些奇思妙想解决问题,但中枢重地,讲究的是规矩,是流程,是……稳扎稳打。”
他顿了顿,看着李文渊,语气依旧温和:“李主事年轻有为,有锐气是好的,但也要尽快熟悉部务,融入进来才是。毕竟,吏部掌管天下官员铨选考功,事务繁杂,规矩也多,可不能总是‘特立独行’啊。”
李文渊点头称是:“下官明白,定当谨记大人教诲,勤勉任事。”
“很好。”孙淼似乎很满意李文渊的态度,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轻轻放在桌案上,“既然李主事有如此决心,眼下正好有一桩紧要差事,非心思机敏、勇于任事者不能胜任,我便将它交予你了。”
来了。李文渊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请大人示下。”
孙淼指着那卷宗,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分配一份整理书架的活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近十年来,我吏部考核、调动、升黜的部分中下层官员档案,因早年归档不善,加之库房搬迁,如今有些混乱,分散在乙字叁号库房各处。这些档案关乎许多官员的履历清白,至关重要。部堂大人前几日还问起,要求尽快整理清晰,重新编目造册,以备查询。”
他拍了拍那并不算厚的卷宗:“这里是部分索引和旧目录,你拿着参考。乙字叁号库房的钥匙在此。”他又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放在卷宗上。
李文渊看着那钥匙,又看看孙淼那笑眯眯的脸,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近十年!部分中下层官员档案!混乱!乙字叁号库房他听说过,那是吏部有名的“废库”,面积大,灰尘厚,里面堆放的多是陈年旧档,平时鬼都不去。
这特么是人干的活?这分明是想把他活活耗死在这故纸堆里!而且“部分”是多少?“混乱”到什么程度?这孙淼轻描淡写几句话,里面挖的坑足以埋下十个李文渊。
“孙大人,”李文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下官初来,对部内旧档规制不甚熟悉,如此重要的差事,恐力有未逮,耽误了部堂大事……”
“诶——”孙淼拖长了音调,打断了他,“李主事连朝堂僵局都能一言破之,区区档案整理,何足挂齿?再说了,正因为你不熟悉,才更要借此机会深入了解我吏部运作之精髓嘛。年轻人,不要怕吃苦,这可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文渊啊,你可知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置?做成了此事,便是你沉稳可靠、堪当大任的明证。届时,谁还敢说你只会哗众取宠?秦相爷那边,我也好为你说话。”
图穷匕见。最后这句,既是诱惑,也是警告。不做,就是不堪大用,甚至可能被扣上无能、畏惧艰难的帽子。做了,就是跳进了这个明显是坑的任务里。
李文渊知道,这肯定是秦桧的授意。不需要直接打压,只需用一个看似“合理”的繁重任务,就能将他这枚不稳定的棋子困在角落里,慢慢磨掉他的锐气和时间,让他无暇他顾,甚至可能在整理过程中出错,落下把柄。
“下官……遵命。”李文渊垂下眼帘,接过那卷宗和钥匙,入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