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蹲在他身边,用粗瓷碗舀了粥,却没急着喝,只是望着西北方的山峦出神。他那只缺了半片的耳朵微微动着,像是还能听见昨夜密林里的脚步声,听见李青山那句“都是打鬼子,分什么彼此”。忽然,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粥,喉结滚动着,哑声道:“少君,下次再遇上硬仗,咱得替那些弟兄多杀几个鬼子。”
张少君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红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刀柄上还沾着崖壁的泥土,那是昨夜从鹰嘴崖爬上来时蹭到的。此刻再触到那泥土,竟觉得沉甸甸的——那土里,怕是已埋下了忠魂的骨血。
正说着,杨森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刚从前线传回来的情报,脸色凝重:“鬼子疯了,调集了一个联队的兵力,正往南津关这边压过来。看这架势,是想把咱们困死在这儿。”
张少君霍然起身,粥碗重重搁在地上,溅出几滴热粥:“司令,让我带敢死队再去搅他们一下!就像昨夜那样,端了他们的指挥部!”
老栓也跟着站起来,拍着胸脯:“对!咱摸得进弹药库,就摸得进他们的指挥部!”
杨森却摆了摆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峡谷:“硬拼不行。鬼子吃了昨夜的亏,必定戒备森严。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落在峡谷入口,“李政委他们用命给咱们换了条生路,也让咱们摸清了这一带的地形。这黑风口峡谷,是鬼子援军必经之路,两侧都是悬崖,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张少君凑近一看,眼睛亮了:“司令是想……”
“借他们的道,还他们的债。”杨森的指节在地图上重重一敲,“把昨夜弄回来的手榴弹都带上,再让炮兵在峡谷那头架好迫击炮。等鬼子进了谷,就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通讯兵翻身下马,手里举着一封鸡毛信,气喘吁吁地喊道:“司令!新四军游击队派人来了!”
众人一愣,只见通讯兵身后跟着个背着步枪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裤腿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刚从激战中脱身。他走到杨森面前,啪地敬了个礼,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异常坚定:“报告杨司令,我是李青山政委的警卫员,叫小石头。
政委让我给您带句话——黑风口峡谷西侧有处暗洞,能通到鬼子后方,若你们要设伏,那里或许能用得上。他还说……若他没能回来,就请你们多照看南津关的百姓。”
说到最后一句,小石头的声音哽咽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张少君心头一震——李青山在引开追兵前,竟早已料到他们会有后续行动,连设伏的退路都替他们想好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政委,用最后的时刻,为友军铺就了一条血路。
杨森接过小石头递来的一张手绘地图,上面用炭笔清晰地画着暗洞的位置,旁边还标注着“洞窄,仅容一人爬行”。他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面,忽然将地图紧紧攥在手里,对小石头说:“告诉你们的弟兄,李政委的话,我们记下了。南津关的百姓,我们守着;鬼子的债,我们替他讨!”
当天傍晚,黑风口峡谷两侧的悬崖上,埋伏好了27集团军的士兵。张少君带着敢死队守在西侧崖壁,每个人怀里都揣着昨夜缴获的手榴弹,腰间别着短枪。老栓蹲在一块巨石后,手里捏着颗拧开了盖的手榴弹,眼睛盯着峡谷入口,那只缺耳的侧脸在夕阳下绷得像块铁。
日头渐渐沉下去,峡谷里暗了下来,只有崖顶的草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着皮靴踏在碎石上的“咔嗒”声,还有日军士兵粗野的吆喝。
“来了。”张少君低声道,握紧了手里的枪。
日军的森下联队先头部队走进了峡谷,黑压压的一片,像群闯进羊圈的狼。他们显然没料到会有埋伏,大摇大摆地走着,枪托随意地扛在肩上。待整个联队的大半兵力都进了峡谷,杨森在崖顶举起了信号枪,“砰”的一声,红色信号弹在暮色中炸开。
刹那间,悬崖两侧的手榴弹如雨点般砸了下去,爆炸声震得峡谷嗡嗡作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哭喊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在峡谷里回荡。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断壁残垣的山梁上。森下联队的太阳旗在晚风里歪歪斜斜地飘着,旗下,三百多名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踩着碎石和尸体,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朝着川军据守的土坡涌来。
土坡上,川军三营剩下的百十来号人早没了像样的掩体,只能借着弹坑、断树和炸塌的土坯墙勉强藏身。枪管烫得能烙掉皮,不少人手里的步枪只剩下空膛,更多人握着的是豁了口的马刀、磨尖的铁钎,甚至是从日军尸体上捡来的工兵铲。
“狗日的小鬼子,来一个杀一个!”营长赵铁山抹了把脸上的血,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给身边的通信兵,“等他们到三十步,再给老子扔!”他手里那柄祖传的大刀,刀身已经卷得像片柳叶,却依旧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日军的“板载”声越来越近,皮鞋踩在碎石上的“咔嗒”声像催命符。离着还有五十步,日军开始齐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土坯墙上溅起一片尘土。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没躲稳,被一颗子弹掀飞了半边肩膀,他“啊”地叫了一声,却咬着牙没倒,抓起身边的石头就想扔,赵铁山一把按住他:“沉住气!”
三十步,二十步……“扔!”赵铁山一声吼,通信兵拉燃引线,将手榴弹扔了出去,紧接着,七八颗捡来的日军手雷也跟着飞了过去。爆炸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倒下一片,惨叫声混着硝烟味弥漫开来。
但后面的日军像疯了一样往前冲,很快就扑到了土坡下。赵铁山率先从断墙后跃出,大刀带着风声劈向最近的一个日军伍长。那伍长举枪格挡,“当”的一声,步枪被劈成两截,他还没反应过来,赵铁山的刀已经抹过他的脖子,滚烫的血喷了赵铁山一脸。
“杀!”川军弟兄们嘶吼着冲了上去,土坡上瞬间成了绞肉机。一个瘦高个川军握着铁钎,对着日军的胸膛猛扎,铁钎穿透皮肉的闷响里,他自己的后背也被另一把刺刀捅穿,他回头啐了口血,死死抱着那日军一起滚下土坡。
森下联队的联队长森下健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矮胖子,举着指挥刀在后面督战。他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躁,挥刀砍倒一个后退的士兵:“前进!谁后退,死!”
赵铁山一眼盯上了他,提刀冲过人群。两个日军挺着刺刀拦上来,他侧身躲过第一刀,反手将刀插进第二个日军的腹部,借着对方倒下的力道,一脚踹开第一个日军,直扑森下。
森下举刀相迎,却哪里是赵铁山的对手。不过三招,他的指挥刀就被磕飞,赵铁山的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森下刚想说什么,赵铁山手腕一用力,鲜血喷涌而出,那副金边眼镜掉在地上,被乱脚踩得粉碎。
没了指挥官,日军的攻势乱了阵脚,却依旧在负隅顽抗。土坡上的厮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喘息和濒死的呻吟。赵铁山靠在一棵断树上,胸口插着半截刺刀,他低头看了看满地的尸体,有日军的,更多是自己弟兄的。他想笑,嘴角却涌出鲜血,手里的大刀“哐当”落地,眼睛望着西边——那里,是四川老家的方向。
晚风卷过土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太阳旗倒在泥里,被一具川军士兵的尸体压着,再也飘不起来。土坡上,川军和日军的尸体交错叠着,像一块被血浸透的地毯,在暮色里沉默地诉说着这场血战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