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鹰嘴崖,却见窄路被几块巨石堵死,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日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手电光在崖壁上乱晃,如恶鬼的眼睛。“搭人梯!”张少君大喊,率先蹲下,老栓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再伸手将子探出崖外,吓得脸色惨白,老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拽了上来,小柱子的裤腿已被崖边的荆棘划破,渗出血来。
张少君最后一个上来,刚站稳,一颗子弹便打在他刚才蹲身的地方,碎石溅了他一脸。他摸了摸,眼镜片碎了一块,脸颊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红得刺眼。清点人数,三十人一个不少,只是那个胳膊受伤的新兵,脸色发白,却咬着牙没吭声。
刚喘了口气,前方密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众人顿时握紧了枪。却见黑暗中走出几人,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灰布军装,腰间别着把驳壳枪,眼神锐利如鹰。“是27集团军的弟兄吗?”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张少君一愣,反问:“你们是?”
“新四军游击队,在此地活动。”汉子答道,“我是政委李青山。刚才听到枪声,猜是友军遇了麻烦,特地来看看。”
此时日军的追兵已到崖下,正嗷嗷叫着往上爬。李青山眉头一皱:“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有条小路能绕出去。”
张少君看他不像坏人,又瞧着身后步步紧逼的追兵,当机立断:“好!多谢兄弟!”
李青山带着他们钻进一片密林,脚下的路愈发难走,尽是些悬崖峭壁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旁边便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月光照下去,黑沉沉的不见底。李青山却如履平地,显然是走惯了的。
“这路是我们踩出来的,鬼子不熟,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边走边说,“但他们人多,迟早会绕过来。这样,我带十五个弟兄留下,引开他们,你们趁机往西北走,那里能回到你们的阵地。”
张少君心头一热:“这怎么行?太危险了!”
李青山一笑,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毅:“都是打鬼子,分什么彼此?你们带着弹药粮食,比我们更重要。快走!”他回头对身后的十五个队员道,“弟兄们,跟我来,给友军争取时间!”
那十五个队员齐声应道:“是!”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李青山冲张少君一挥手,带着人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响动。很快,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和日军的喊叫声,显然追兵被引了过去。
张少君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眶一热,对着那方向敬了个军礼,沉声道:“走!莫辜负了弟兄们的心意!”
赣江的水,十六岁那年在李青山脚边涨了又落。他揣着母亲连夜蒸的米糕,跟着穿灰布军装的队伍走时,身后的老樟树落了片叶子,正好飘在他磨破的草鞋上。那是1933年,少共国际师在江西组建,全师都是像他这样没长齐个子的少年,最大的不过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三。
连长总拍着他的后脑勺笑:青山,你这名字好,咱红军就像山,野火烧不尽。他那时扛着比人还高的步枪,在瑞金的红土地上练刺杀,枪托撞得肩膀青一块紫一块,夜里疼得睡不着,就摸出怀里的红布条——那是村里苏维埃主席给的,上面用朱砂画着镰刀锤头,说带着它,子弹就绕着走。
1934年的湘江,成了他一辈子忘不掉的血色记忆。江水被染得发红,浮着枪枝、草鞋,还有朝夕相处的伙伴。少共国际师奉命死守阵地,他所在的连被派去夺一座无名高地,连长刚喊出,就被一颗炮弹掀翻在泥里。李青山抓起连长的驳壳枪,踩着战友的尸体往上爬,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他却像疯了一样,只知道往前冲——身后是中央纵队渡江的船队,不能退。
就在他被一颗流弹打中左臂,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时,指导员爬过来,在他耳边喊:青山,想不想入党?他咬着牙点头,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指导员从怀里掏出党章,就在弹坑里,让他对着鲜红的封面宣誓。风声、枪声、爆炸声混在一起,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那场血战,全连最后只剩七个人。他拖着伤臂,跟着大部队跨过湘江时,回头望了一眼,江面上的血沫子像开败的桃花,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后来少共国际师解散,他被分到休养连,跟着队伍爬雪山、过草地。草地上的草根煮着吃,皮带烤着啃,他总把自己那份米分给伤员,说:我年轻,扛得住。
到了陕北,他成了老兵。1937年红军改编成八路军,他跟着部队开赴平型关。那场仗打得凶,他带着一个排冲在最前面,刺刀捅进鬼子胸膛时,总能想起湘江边牺牲的指导员。一颗子弹擦过他的额头,留下道月牙形的疤,伤好后,他摸着那道疤笑:又多了个记认。
1938年9月,他被调到湖北南津关,成了当地新四军游击队的政委。这里的山和江西的不一样,更陡,更险,却也藏得住人。他带着队员们在山里打游击,熟悉每一条小道,每一处悬崖。夜里宿在山洞,他总给年轻队员讲少共国际师的故事,讲湘江的水,讲陕北的雪,最后总说:咱们在这里多拖住一个鬼子,前线就少一分压力。
遇上张少君那晚,他刚带着队员在黑风口摸了鬼子的岗哨。听见鹰嘴崖方向的枪声,就知道是友军遇了险。摸过去时,看见张少君带着人在崖边进退两难,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场景,像极了当年湘江边的绝境。所以当他说出我带弟兄们引开他们时,没有丝毫犹豫,就像当年在湘江弹坑里宣誓时一样,觉得这是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