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君站在万县中学的讲台上,粉笔灰簌簌落在蓝布长衫的袖口。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如嘉陵江水,正讲到《楚辞》里的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台下三十几个孩子仰着小脸,跟着他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稚嫩的声音撞在雕花窗棂上,惊起檐下筑巢的雨燕。
这是他从成都师范大学毕业的第三个月。父亲在县衙门当文书,母亲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却托人在江津给他寻了门亲事。未婚妻是棉布庄老板的女儿,生得秀秀气气,上回来家里做客,给他纳的鞋底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穿起月光。
七月初七那日,张家老宅张灯结彩。堂前红烛高烧,母亲特意换上陪嫁的银簪,妹妹穿着新裁的月白襦裙,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他穿着藏青长衫,站在天井里看厨子杀猪,猪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楚辞里写的操吴戈兮被犀甲。
正午时分,天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起初人们以为是暴雨将至,直到第一颗炸弹在城隍庙炸开,腾起的黑烟遮了半边日头。张少君抱着妹妹往地窖跑时,看见未婚妻的花轿正从巷口转过来,红盖头被气浪掀起,露出那张尚未来得及细看的脸。
爆炸声震碎了所有声音。等他从废墟里爬出来,老宅已成断壁残垣。母亲的银簪插在瓦砾堆里,妹妹的襦裙挂在焦黑的枣树枝头,随风飘啊飘,像片不愿落地的云。最刺目的是天井里那滩凝固的猪血,混着乡亲们的血,在骄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在废墟里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杨森的川军路过万县。那个独眼营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与其在这儿哭,不如跟我们去杀鬼子。他攥着染血的《楚辞》站起身,镜片后的眼睛里烧着两簇火。
三个月后,宜宾码头。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腰间别着营长送的匕首,望着东去的长江水。江面上漂着几具日军尸体,江水卷着他们的军帽,流向雾霭深处。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银簪,轻声念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从此,川军敢死队里多了个戴眼镜的书生。他教新兵拼刺刀时,总说:这招式要像写毛笔字,手腕要活,力道要沉。没人知道他每晚都会在战壕里用树枝划地,写的不是兵法,是《九歌》里的句子,写完便用刺刀划得粉碎。
夜色如泼墨,将南津关的群峰晕染成一幅沉郁的水墨画,连最亮的星子也似怕惊扰了什么,躲进云层里,只余下几缕微光,在湿漉漉的崖壁上投下斑驳的影。
27集团军的敢死队,三十条汉子,如壁虎般贴着崖壁潜行。张少君走在最前,军靴碾过崖上青苔,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旋即被山风卷走,倒像是这山在低低喘息。
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不时被崖壁渗下的水珠打湿,用袖口擦了又擦,镜片后那双眸子,却亮得如同暗夜寒星。
这副斯文模样,若在寻常街巷,旁人只会当他是个教书先生,谁曾想竟是个敢闯虎穴的铁血男儿?腰间匕首鞘上的铜偶尔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竟似有千钧之力。
身后老栓,右耳缺了半片,那是淞沪会战中被炮弹碎片削去的,此刻他像头老山猫,脚步落地无声,只偶尔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小柱子——那新兵蛋子攥着枪的手心里全是汗,枪托都被浸得发滑。老栓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他后颈轻轻拍了拍,那力道,便如定心丸一般。
穿过榛子林,前方豁然开朗。日军的弹药库如卧虎,帐篷间堆着的木箱在月光下泛出冷硬的光,“九二式”“三八式”的字样刺目。更远处的粮场,糙米袋码得如小山,守兵抱着枪打盹,刺刀在油灯下晃着昏黄的光。
张少君打了个手势,众人伏地。他压低声音,气息里带着草木的清苦:“老栓,你带五人,去会会那几个哨兵。记住,刀子快些,莫惊动了旁人。”
老栓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的门牙,从腰间摸出根麻绳,绳头缠着块磨得雪亮的铁皮——这物件,淞沪战场上曾让三个鬼子悄无声息地归了西。
待巡逻兵的脚步声远了,东南角的哨兵正揉着惺忪睡眼转身,张少君如狸猫般窜出,翻身过铁丝网时,动作轻得像片落叶。不料铁丝接头处“咔啦”一响,哨兵猛地回头,手电光如利剑般扫来。
张少君心头一紧,矮身躲在木箱后,只觉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好在哨兵嘟囔了句“风刮的”,又转了回去,他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老栓那边更绝,他贴着地面滑行,到了哨兵身后,麻绳猛地收紧,铁皮在喉结处轻轻一旋,那哨兵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可刚要拖走尸体,另一侧的巡逻兵脚步声渐近,老栓眼神一凛,将尸体拖进帐篷阴影,自己蜷在旁边,屏住呼吸。巡逻兵的手电光在他头顶晃了晃,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才抹了把额头的汗,手心的铁皮已被攥得发烫。
弹药库里,硝烟与桐油味混杂,呛得人喉咙发紧。张少君一脚踹开木箱,手榴弹滚得满地都是,木柄上的防滑纹还带着新漆的光。“每人二十颗,多了跑不动!”他一边喊,一边往布袋里塞,帆布被棱角硌得鼓鼓囊囊,勒得手指生疼也不顾。
老栓在粮场那边低呼:“少君,这糙米袋缝得真结实!”月光下,队员们扛着麻袋往回撤,个个弯腰如弓,却脚步飞快。
变故突生。一个起夜的日军士兵揉着眼睛出来,撞见搬粮的队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叫。张少君心头一沉,扬手将短枪甩了过去,枪托正中那士兵太阳穴。可还是晚了,远处帐篷里瞬间亮起手电,枪栓声“哐当”作响,刺破了夜的寂静。
“撤!往鹰嘴崖走!”张少君拽起一个新兵就跑,布袋里的手榴弹“咚咚”撞着,像是在催命。身后枪声如爆豆,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树干上溅起木屑。一个队员慢了半步,子弹擦过胳膊,血珠顿时涌了出来,他闷哼一声,咬牙跟上,血水顺着胳膊流进袖口,又从指尖滴落在地上,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暗红的线。老栓边跑边回头,摸出颗手榴弹,咬开引线往身后一扔,“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暂时挡住了追兵。